穆停尘倏地回头,见到那双幽绿压抑的眸,忽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一无所有,我甚至不识字。」像是从牙缝中逼出声音,严飒握在他手上的五指,紧的让穆停尘觉得疼。
「我不在乎。」穆停尘直觉地轻声脱口而出。
「因为不是你。」严飒冷笑。
穆停尘直率的反驳,「有差别吗?谁不是一无所有。我剥光了衣服、赤条条跟你站在一起,与你又有什么不同?一样一无所有。」
严飒不回嘴,兀自冷颜别过头。
「你老是只让我看你的脑杓,不让我看你美丽的眼睛。」穆停尘很轻地叹了口气,仰头望着晴空如洗。
「现在不过是一时,英雄不怕出身低,你又何必为了这些枝节庸人自扰。」
严飒不回话,默默抱着他往回走,再次将他放下在那一地的干净芦苇上。穆停尘却不松手,牢牢地缠靠在他臂膀。
「严飒,我想教你识字。」
那双澄净如水的黑眸,不曾见识过人世最深最沉的苦痛,孩子气般的执着让严飒感觉疼痛,却也让他深陷无法动弹。
「留下来,让我教你识字吧。」穆停尘紧紧握住他的手,「好吗?」
以地为纸,以柴为笔,穆停尘从最简单的《三字经》开始背诵,一边念着一边写下,写完一遍便把字迹抹去,让严飒默给他看。
消失一个月以后,穆停尘再次天天到破庙报到,只是每天清晨他得先赶到山中,教严飒读书一个时辰,然后等严飒午后忙歇,再来一回,直到傍晚。
其间,当然就是窝在破庙里,与那五个小鬼插科打诨。
「小六哥,你最近这么闲哪,天天来!」
「天天来不好吗?」
「小六哥的爹娘都不拘束你吗?」
「我娘早死了,我爹出远门啦!」
「那小六哥,你前一个月是在忙啥?怎么都不过来啊?」
穆停尘笑而不答。
严飒从不问他这些,仿佛要把书整本整本啃下去一般,严飒求知若渴,穆停尘写下的诗词他只消看过一次,便可一字不漏的默出,令穆停尘惊叹。
严飒不再提要离去的事,穆停尘加倍的拿出看家本领教他。
从三哥抽屉里找来的乌木象牙算盘教他算数,从五哥架上挖出八卦卜测之书教他观星摆阵,从四哥房里摸出棋盘骨牌麻将骰子,连赌博的技巧也教他。
这些杂七杂八的学问,穆停尘是耳濡目染、漫不经心懂得的,能传授的也很粗浅,然而严飒却是刻苦的在学,一丝不苟去领会。
「我输了,放弃。」穆停尘大喊一声,整个人懒洋洋地瘫倒在溪央的青石上。
这方青石大的足以容纳两人不止,穆停尘贪石心凉爽舒心,顶上又有那大树遮荫,最喜欢与严飒两人一同盘腿坐在上头,或者下棋,或者做对子,或者指头沾水,在石上习字。日子过得好不惬意。
这日,两人用小石头摆阵,穆停尘这师父没半刻钟便败下来投降。
「这么枯燥的东西你也读得下去?我真服了你,真不知学会八卦阵法要来做啥?」穆停尘嘟囔地说。
「总会有用处的。」严飒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
「你看。」他指着头顶的大树,「这落叶乔木,花开花落的,既然开了花,又要落,那为何要开花呢?总之都要凋落的。」
「会有它的道理的。」严飒静定地凝望粉色花瓣洒落。
「什么道理呢?」穆停尘不服气的扬起了眉,「这算什么道理,你说。」
「花落连果,荚果内的种子或许会随着溪水散播,到另一块地上长出新芽。」
「真有点凄凉的感觉。」穆停尘睁着大大的眼,「如果开花是为了要离别。」
严飒深邃的眼凝视住他,「没有开花就结果,才是凄凉。」
穆停尘仿佛想到了什么,眉眼微敛,「那你说,如果只能开花不结果,或只能结果不开花,你要哪种?」
严飒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望住他,忽地伸出一手握住他细腕。
「当心跌到溪里。」
穆停尘扯开一抹放肆的笑,「我怕什么,你定会抓住我的。」
严飒很喜欢这样轻轻地望着他,经常地,甚至不用言语。那视线这么轻浅,穆停尘却有种晕眩感,像是跌进他深刻的眼眶中,坠入那深幽的绿中。
与严飒在一起的乐趣,和那五个小鬼是不同的,穆停尘揣测不出自己心里到底是怎样的不同,只能隐约感觉,和那五个小鬼在一起的快乐是明确的、是一大块一大块的,和严飒在一起的快乐是暗晦的、是碎片般的。
是说不出口的、不欲与人共享、藏在心底的快乐。
先前那番激烈的吵闹过后,「那个人」带着五哥下江南去游历散心,国不能一日无主,所以老父便奉旨入宫,代天子行事,这才能腾出这些空闲。
与严飒度过的每一日,似乎都像同一日,只有他俩,只有这山壑,只有这清溪,但却又好像每一日都是新的一日,一日才见完,便盼着下一日。
这一日,雨淅沥沥地下,日偏斜阳,两人被困在山脚一处破旧的小茅庐内躲雨,严飒让穆停尘靠在里头,自己则撑在边口。
字习多后,严飒便读懂心法语意,内力与日遽增,能以拿毛笔的指法拿着芦梗在落雨的湿硬地上写出漂亮的小楷,即便是此时,他也不忘练字。
穆停尘忽然说道:「若有一日,你内力高强到能徒手在金石上刻出字来,定要第一个刻我的名字,给我当印章。」
本以为依严飒的个性,应会充耳末闻的继续练他的字,没料到严飒竟停顿半晌,悄然应了声。
「嗯。」
听到他的答允,穆停尘突然心跳加速,又道:「那如果我要你刻在玉上呢?」
「刻在玉上做甚?」严飒挑起一道眉。
「刻在玉上送给我,让我随身佩挂啊!」穆停尘笑意盎然,「你说,若要刻在玉上,要刻什么字?」
「你的名讳字号。」
「那多没意思。」啧了一声,穆停尘继续追问,「你说刻什么好呢?你想要刻什么字给我呢?」
严飒深深地睇了他一眼,没再答腔,只是更用力地练他的字。
穆停尘不探究他,却伸手去拂他肩上的雨珠。茅庐太小,严飒站在边口,有一半的身子避不了雨。
「都淋湿了。」穆停尘秀眉微蹙。
「无妨。」严飒淡然道,反握住他的手,用衣摆去拭他手心沾上的雨水,「没淋湿你就好。」
穆停尘慵懒地挑挑眼角,不以为然,「那若雨一直不停呢?我哪有这么衿贵,非得躲在这里不可。」
「雨总是会停的。」
雨的确是停歇了,却是在日头沉没后。整座山林被黑暗笼盖,严飒做了一枝火把,两人依赖些微火光摸黑下山。
穆停尘娇生惯养,踩在泥泞不明的地上,每走几步便像是要滑跤般,才走一小段路,严飒便拉住了他。
「我背你。」他在穆停尘跟前蹲下。
「好。」穆停尘也不跟他客气,仿佛严飒的确是需要这么惯着他的。
严飒驮着穆停尘,脚步反而比方才两人共行时更为轻快,才多久的时日,他的功夫越发精进,穆停尘露出无声微笑,替他开心。
「喂,你到底知不知道赠玉的意义?」穆停尘歪着头,在他耳畔轻声地问。
严飒没有作声,像是没听到似。
穆停尘皱了皱鼻子,自顾自的做决定,「不管你知不知道,总之你答应要赠玉给我的,往后,就再也不可以赠玉给别人。」
严飒仍旧沉默,只有呼啸在穆停尘腮边的风絮不停掠过。
但穆停尘这样就满足了,他很清楚,严飒一定是听见了,他攀紧系在严飒肩颈的双手,攀紧,再攀紧。
夏去秋来,穆停尘不再天天来,偶尔隔个三五天才来一趟,常是半月十五日的难见人影,每次来都只短短的停在破庙中几个时辰,连一顿饭时间都无法。
两人在破庙中一贯是甚少言语的,严飒对着那五个小鬼,寡言的像是个哑巴,那五个小鬼对他也各有心思。小小的破庙,两人间却隔这么许多人,西北逃难来分粮的、吴嫂招呼吆喝、还有拉着他问长问短的五个小鬼。
像是隔了千山万水。
月圆月缺,已是秋分。
晚饭后,叶向阳又来找严飒对招,近月来皆是如此,严飒悟性不比一般,在他指点下,叶向阳武功进步得也比寻常更快。
「没骨气,竟然输诚啦!」石潜光扔给踏进庙内的叶向阳一条布巾,口中却不饶人的讽刺。
叶向阳咧出个笑脸,「没办法,严飒功夫真的越来越了得。」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