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模样十三、四岁的男孩们奔向那一方被压的凹出一个人形的草地。
「小六哥,你又躲在这里睡懒觉!」一个胆大的男孩伸手去拉穆停尘的后领。
「哇──」穆停尘睁眼大笑,「别扯了,我都快没气了。」
殷晨曦老大不高兴的嚷:「小六哥你又失约,上次说好隔日来教我们打拳的,这一隔就是七日,还躲在这里睡懒觉!」
「是是是,是我不好,我该罚,罚什么好呢?」穆停尘歪头想了想,「就……罚呵痒!」说罢一双手便去搔男孩的胳肢窝。
男孩笑呵呵地左支右倒,往一旁翻去,另一个男孩大翻白眼,骂道:「小六哥,你真是幼稚。」
穆停尘跳起,伸出魔爪,故作狰狞表情,「没错,我就是幼稚,我要大显神威了,哪个最慢跑回土地庙的,就要呵他痒一刻钟。」
男孩们大叫着往回跑,穆停尘追在后头,不时故意鬼吼威胁,一群人喘咻咻地奔回京郊荒烟蔓草中的土地庙。
「又野到哪里去了!」小鬼们一踏进土地庙,正蹲在前庭井边洗衣的一个妇人虎地直起身,手扠腰地骂了起来,「还不进去用功练字,上次六少教的诗背熟了没?哪个要是不用功辜负六少,看我一阵好打。」
挨了骂的小鬼头们个个噤了声,乖乖地鱼贯往庙内走去。
「吴嫂。」最末进来的穆停尘憋着笑,礼貌地拱了拱手。
「哎唷,六少。」妇人迎上前,笑容满面的招呼,「我这不长眼的没见着您,快进来,我给您倒杯茶,日头烈,把您晒晕了可就不好。」
「别理会我了,您忙您的。」穆停尘笑吟吟摆手。
「六少,您上回送来的药忒管用的,阿光吃了几帖就见效,真是感激您。」妇人**的手胡乱地在衣摆上抹干,又是弯腰又是道谢。
「见效就好。」穆停尘点点头,低声问:「食粮还够吗?」
「还够!」妇人眉开眼笑,「我照您的吩咐,招呼这附近打西北来逃灾的人三餐一起用,大家光闻到米饭香,都哭了,还当我是济世菩萨娘娘般拜了起来,其实是六少您好心肠啊!」
穆停尘笑了笑,没说什么,脱下腕上的一串玛瑙珠链,「给。」
妇人光瞧那在阳光下流转的褐色光彩,便吓得张大嘴直了眼,「这、这……」
穆停尘不由分说地塞到她慌乱推拒的双手中,真心诚意地说:「吴嫂,这阵子逃灾的人多了起来,这给您,您小心点一颗颗当去用,若还不足,尽管跟我说。」
吴嫂捏着那串手链,双手颤抖,张嘴动了动唇,话还不及出口,泪水便簌簌而下,抽抽噎噎地说了起来。
「六少,您真是个好心人!要不是遇着您,我跟小虎子早饿死在冰天雪地里了,您不但救了我们母子,还收容了这些无家可归的孤儿,教他们念书、练拳脚,现在还让那些自西北来逃难的人有饭吃,您……」
「我要是真有能力,你们也就不用窝在这破落的土地庙了。」穆停尘温柔地用衣袖去拭吴嫂的眼泪。
土地庙停了香火许久,早不见香客或僧侣,但吴嫂很是用心,内外皆打扫的整齐洁净,也对待陆续收容的孤儿一如己出。
吴嫂赶紧收了泪。
「您快别这么说,我们孤儿寡母,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就行了。那些打西北来逃灾的人才真是可怜,连个落脚处都没有,又病又饿,可惜这土地庙太小了,光招待他们吃饭就几乎坐满地,哪来的余地再住人呢?要是再多点像六少您这般做善事不求回报的人就好了,到如今,我都不知道您的名字呢!」
「叫我小六就成了。」穆停尘好脾气地笑笑,对于吴嫂的叨絮没有丝毫不耐。
「唉呀,瞧我这记性!」吴嫂一拍自己后脑,随即低声谨慎地说:「今晨,那群小鬼头打路边捡回一对兄妹,当哥哥的排外得很,近都不让人近身,您要不要去看看?我瞅他们两兄妹浑身是伤,令人怪担心的。」
吴嫂眼角瞄了瞄土地庙最西侧的一间小茅棚,那是她随意搭起养鸡的地方。
「他俩啊,宁可躲在那儿也不肯进庙里,这……」吴嫂忧心忡忡地唠叨。
穆停尘负手在后,慢慢地踱步过去。棚架搭在庙檐下,这个时刻阳光不进,显得阴阴幽幽,他足尖才踩上干草边,便飞跳出几只咯咯乱叫的鸡。
穆停尘怔了怔,目光停在竹架下,隐约可见将身体缩成一团的小小人形,下一刻,肩头便传来一阵剧痛,随即天旋地转,脑袋撞上冷硬的泥土地。
「噢……」下意识地呻吟出声,不知是痛,还是极力想看清压在他身上的人影,穆停尘眯起了眼,朦朦胧胧的,一双深幽中透着异样光彩的眸子冷冷地瞪着他。
像是一方上等的翡翠墨台。
「嗨……」被压的痛极了,穆停尘却不急着挣脱,仿佛此刻没有比打招呼更适宜的举动。
「你是谁?要干嘛?」一把极低极沉的嗓子,宛如被侵犯领土的野兽般咆哮着。
「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很特别吗?」穆停尘弯起了唇角,幽暗中,紧紧地凝住那双阴鸷的眼瞳。
「住口!」倏地,冰冷的手指攫住他咽喉,将他颈部以上稍微举起,又重重压下,后脑勺再次撞击,穆停尘感到头晕目眩。
「你……你想杀了我吗?」穆停尘赶紧抓住他手腕,吃痛呜咽地问。
「哼……」他从鼻腔内发出轻蔑的冷嘲,「你擦粉……你该死……」
漆黑里,穆停尘睁大了眼,忽地咧嘴笑了,可以感觉到自己后脑应该是撞出口子冒了血,肩膀搞不好也淤青,但他忍不住朗声大笑。
在这么糟糕的时刻,他居然笑了,擒住他脖子的手指似乎放松了些,这个袭击他的家伙也同样感到荒谬吧。
「要是擦粉的人都该死,这殷宋朝所有的达官显要、富贵人家恐怕都该死绝吧?」穆停尘笑到喘气,语带戏谑。
「那些人是该死。」低沉的嗓音压抑着一股深浓的愤恨。
「我不喜欢擦粉。」突兀地,穆停尘沉缓了声,与方才爽朗大笑截然不同的空洞语调,「事实上我也觉得那真是一件愚蠢该死的事。」
颈上的施压又松了几分,好像也很疑惑如此锦衣华冠的人居然会说出如此离奇的话,但转瞬,穆停尘又回复淘气的笑脸,一双眼闪亮亮地看着想置他于死地的另一双眼。
「不过,我很好奇,你的眼力怎么这么好,我都洗过脸了,这儿又这么暗,你是怎么晓得我擦过粉的?」
回应他的,是一阵沉默。穆停尘挑了挑眉,看来对方并不想透露自己的独门绝学。
「好,就算我该死,也先让我救了你妹妹再死吧?她生病了,你一直把她放在那里,她会比我更快去见阎王。」
压迫着他的手指更松了,但那双眼眸仍闪烁着凶猛,像是护卫巢穴的鹰。
「我不会对你们怎么样的。」穆停尘敛了笑,仿佛知道他的顾虑害怕,一本正经地保证:「我不会把你妹妹卖掉,让我治好她,然后随便你们想留下或者离开。」
好半晌,抵住他身体的重量才退去,穆停尘缓慢地爬起,感觉有些晕眩,他甩甩头,定睛一瞧,眼前站定一个略高于他的身影。
「把你妹妹抱进庙中好吗?我让吴嫂去请大夫。」他缓慢温煦的说。
对方仍是沉默着,但却弯身抱起小女孩,一语不发地越过穆停尘身旁往外走,穆停尘微仰起头,冷峻的半边面容掠过眼底。
感觉到他一刻不离的注视,少年略微停顿步伐,回过头,冷漠的迎视他。
几缕日光落在少年杂乱的发梢,折射出如深壑中水流一般幽碧的色泽,消瘦的两颊,苍白的脸色,却无损那刀凿似锐利立体的眉、眼、唇。
「我刚刚是在赞美你。」站在他身后,穆停尘轻轻地说,「你有一双很美很特别的眼睛。」
少年面不改色,眸光阴沉,无动于衷,就当穆停尘以为他会扑过来杀了自己的时候,少年抱紧妹妹,冷冷地开口。
「别靠近我,你身上有股恶心的味道。」说完,他别过脸走人。
穆停尘下意识地嗅了嗅了自己,却闻不出个所以然。所以,他是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才发现脂粉的痕迹吗?穆停尘苦笑。
大夫把脉后开了方子,说小女孩是饿昏了,腹部有瘀伤,幸好无伤筋骨,只需多休养,吃点营养的食物补身。
吴嫂赶紧支使儿子去抓药,自己则忙不迭的生火煮饭,还忍痛宰了只肥鸡炖汤。庙里收容的都是些臭小子,难得来了一个小女娃,小鬼头一个个又是让出枕头、又是捐出棉被,围在她病榻四周,呵护得不得了。
「你以后就跟着我混吧!」殷晨曦摆出老大哥姿态,对着高了他快两个头的少年发号司令。
穆停尘方踏出破庙,听见这句,忍俊不禁,噗嗤一笑。
「小六哥!」殷晨曦气得跺脚,「在我新收的小弟跟前给点脸面嘛!」
「晨曦呀,不是我不给脸,但你这个新收的小弟手脚可比你厉害多了,他可是把小六哥压在地上一阵好打呢!」穆停尘笑嘻嘻地说。
「真的?」殷晨曦眼睛发亮地看着少年,「那我拜你为师,你教教我该怎样才能打倒小六哥吧!」
少年看也不看两人,迳自关注榻上睡躺着的妹妹。
「殷、晨、曦!」吴嫂吆喝,「你还在那儿打混,快过来劈柴!」
殷晨曦搔了搔短短的头发,心不甘情不愿劈柴去也。
穆停尘不言语,站在少年身旁好一会,久到足以让少年确认整座庙里的人别无恶意,吴嫂是个多话的胖大婶,小鬼群内带头的殷晨曦也不过是个调皮淘气的十四岁男孩。
「可以跟我过来一下吗?」穆停尘一瞬不瞬地注视少年的侧脸。
少年冷硬地睨着他,仿佛无声地问,做什么?
「你不是觉得我该死吗?给你一个好机会,还不过来?」穆停尘笑吟吟地迳自往草棚走去。
玩笑般的答话让少年拧起了眉,正是举棋不定的时候,耳边却听见庙外殷晨曦的低呼。
「嬷嬷!」他扔了斧头,指着吴嫂袖口垂出的半截珠链,「这是什么石头,怎么闪得这么亮?」
「小兔崽子,你给我小声点!」吴嫂慌张地将珠链收进袖底的暗袋中,「这是六少给的,用来买米买菜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最近我们三餐还要接济西北逃来的灾民,这点饭菜哪够,六少要不多给点,我哪来的钱哪!」
「喔……」殷晨曦似懂非懂地低下头。
「柴劈完了,就赶紧去外头把人找齐,再一下就能开饭了。」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