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众人也渐渐缓过神来,张简斋便上前拉住了左轻侯,劝道:“小姐乍然还魂,神智不清,二爷不要和她计较。你在这里只怕有碍她休息,还是回去歇歇。”
他这么一说,周围的大夫也都跟着劝,左轻侯只得叹了口气,慢慢走出门去。
等到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张简斋才回头道:“小姐现在心神不宁,劳烦香帅安抚一下,老朽稍后便来为她看诊。”
楚留香刚迈出去的步子只好收了回来,伸手摸了摸鼻子。
不知为什么,似乎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他对付女孩子的本事,所以这样的烫手山芋,也总是会丢给他。
楚留香摇着头,走到左明珠床边。左明珠已用被单将自己全身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缩在床角警惕地看着他。
楚留香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同情。这个女孩子和李红袖同岁,在他刚刚结识左轻侯的时候,还只是个拖着两条小辫子的小丫头。
于是楚留香咳嗽一声,温言道:“你认得我么?”
左明珠没有回答,一双大眼睛向屋里睃了睃,才用力摇头。
楚留香又道:“那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左明珠犹豫了一下,才结结巴巴地道:“不……不知道……你是谁?刚才那个人……又是谁?”
楚留香笑吟吟地拉了把椅子,坐在她对面,道:“我姓楚,叫楚留香。”
左明珠愣了一阵,惊惶的神情渐渐变成了讶然。她张大了眼睛盯着楚留香打量了半天,讷讷道:“你……你就是楚香帅?”
楚留香道:“你知道我?听过我的名字?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左明珠却像个听到别人说傻话的孩子般,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这是楚留香来到掷杯山庄之后,第一次看到她轻松的神情。
然后她迅速地道:“名满江湖的‘盗帅’楚留香,三岁的孩子也听说过!听说你是天底下最聪明、最热心、对女孩子也最温柔的人,是么?”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你把我说得那么好,我怎么舍得否认?”
左明珠天真地眨眨眼,道:“既然你是楚留香,那你可不可以帮我?”
楚留香道:“帮你什么?”
左明珠道:“帮我从这里逃出去!”
楚留香道:“这里是你家,你为何要逃?”
左明珠怒道:“这里才不是我家!我家是施家庄,你听说过没有?”
楚留香道:“施家庄?就是施举人的庄子么?”
左明珠道:“不错!施举人正是我爹爹,我娘是金弓夫人。”
楚留香静静地打量着她,那目光竟似要穿透她的身体一般。左明珠颤了颤,双手抱住了肩膀。
楚留香缓缓道:“那么你呢?你是谁?”
左明珠喘了口气,才怯怯地、也是肯定地答道:“我是施茵,施举人和金弓夫人的女儿施茵。”
◇ ◆ ◇
左轻侯知道左明珠自称施茵的时候,气得直拍大腿。
“她说是谁不好,非要说是那个母老虎的女儿!”
楚留香知道,左轻侯跟施家庄的施举人原是旧交,但对他的夫人花金弓,那真是捏着鼻子也看不上。
施举人姓施,名孝廉,正是孝廉的孝,孝廉的廉。
就因为这个名字,施孝廉被人打趣了整整二十五年。直到他要成亲的时候,终于去捐了个功名,成了名副其实的“孝廉”。
然而他娶到的这房妻子,却是武林中出名的泼辣女人。施孝廉从此便成了陈季常之流的跪池名士。
左轻侯实在看不过眼,有一次趁着酒后,跑到施家庄外贴了一张告示,写着“内有恶犬,诸亲好友一律止步”。
这一下子两家便开始交恶。直到施孝廉接连得了一子一女,左轻侯也送了贺礼、道了喜,赴了汤饼会,这件事才渐渐被淡忘下去。
但是到了施家娶儿媳妇的时候,左轻侯非但没去道贺,还给施孝廉写了一封信,言明就此绝交,老死不相往来。
只因施孝廉要娶的这个儿媳妇,刚刚好是左家世仇薛家的女儿。
薛家,就是继李观鱼之后、被誉为天下第一剑客的薛衣人的薛家。
施孝廉跟薛衣人当了亲家,左轻侯自然要和他绝交。
可是现在,左明珠居然说自己是施孝廉的女儿。
是施孝廉的女儿也就罢了,居然还是那出了名的“河东狮”花金弓的女儿,左轻侯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
左轻侯拍完了大腿,一拍椅子扶手,就起身要往里面走。楚留香只得拼命拦住了他。
“二哥,二哥!”楚留香绞尽脑汁想着说辞,“明珠……明珠现在很怕见你,还是叫张老先生去瞧瞧。”
张简斋倒是从善如流地走了出去,楚留香看到左轻侯带着恳求意味的目光,便叹了口气,点头道:“我跟张老先生一起去。”
他们刚走回左明珠的卧房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那女孩子的叫声:“搬出去!快点搬出去!”
一边说,她还一边连连打着喷嚏。
然后楚留香就看到,一个小丫鬟抱着盆开得正盛的菊花走出门来。
那菊花通体如雪,仔细看的时候,似乎每一片花瓣都散发着莹润的微光。
楚留香觉得,这是自己第一次看到这么美丽、这么清雅的菊花。
他一直以为,盛放于秋季的菊花,多少也会带着百花凋尽后的凄凉,然而这盆花却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他实在忍不住问道:“这么好的花,为何要搬出来?”
楚留香记得,左明珠是最爱花的,她的房中四时都要有鲜花的点缀。
也因为这样,掷杯山庄中就有一个小小的花圃,左轻侯专门雇了人来精心打理。
然而现在,左明珠却命人将花搬出了屋。
抬着花盆的小丫鬟也摇了摇头,低声道:“也不知为什么,小姐看见这盆花,就像见了可怕的东西,一定不要留在房中。”
楚留香叹着气走进门,看到张简斋已在为左明珠诊脉。而坐在床上的左明珠,仍然在不断打着喷嚏,几乎连眼泪也流下来了。
张简斋回头望了望楚留香,笑道:“小姐已没有大碍,只是身子还虚弱,需要多调养几天。”
楚留香看着不断擦鼻子、揉眼睛的左明珠,道:“那她……”
左明珠不等张简斋开口便抢先道:“我从小就闻不得花香,闻了就会打喷嚏,也不能碰到花粉,不然身上会起疹子。所以我自己的房里,从来就不会摆花。”
楚留香怔了怔,他从未听说过左明珠有这样的毛病。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问:“这里难道不正是你的房间么?”
左明珠用力摇着头道:“当然不是!你……你还没有告诉我,这到底是哪儿?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楚留香无奈地摸了摸鼻子,道:“这里是掷杯山庄……”
他还没说完,左明珠就尖叫了一声,道:“掷杯山庄?就是左……左轻侯的那个掷杯山庄?”
楚留香越发觉得疑惑,“她”若真是左明珠,又怎会直呼自己父亲的名字?
但他只是继续问道:“你知道掷杯山庄?”
左明珠道:“我自然知道!掷杯山庄的左……左二叔,和我爹爹原本是朋友,只因我爹生了个儿子,他没有,他心里嫉妒,就和我家断了交。你们……你们怎么把我带到这里来?有什么目的?”
楚留香想起左明珠自称是施举人的女儿施茵,更觉得哭笑不得。连他也不知道施举人在背后是这样编派左轻侯的,左明珠怎么会知道?
除非“她”真的是施茵。
但“她”明明是左明珠,又怎么可能是施茵呢?
楚留香斟酌着词句,缓缓道:“那你……还记不记得,你来这里之前……在哪里?在做什么?”
他本以为左明珠说不定是做了个很奇怪的梦,人在生病的时候,是很容易出现这种幻觉的。
但左明珠却像是松了一口气,很快地说道:“在我家……就是,施家庄,我自己的房间里。我生病了,病得很重,爹爹请了好多大夫,都没能给我治好。娘去庙里求菩萨,也没有用。我娘说,就是因为好大夫都被掷杯山庄抢走了,我要是死了,都是他们害的!”
楚留香道:“你既然生病,又怎么可能出来呢?”
左明珠慢慢地摇了摇头,像是在回忆着什么,脸上渐渐露出凝重的神色来。她静静道:“我没有出来,我……我确实快要死了……我躺在那里,听见梁妈在床边哭……”
楚留香道:“梁妈?”
左明珠道:“梁妈是我的奶妈,从小就带着我,差不多跟我娘一样亲。有些我的小事,她记得比我娘还要清楚。”
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前方,像是又回到了当时的场景中去,喃喃道:“我想我是快死了……我一点也动弹不得,就把梁妈叫到我跟前,请她为我换衣服……就算是死,我也要漂漂亮亮地死掉,这样我爹娘看到的时候,不会那么伤心……”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又诡异,又飘忽,竟带着些可怖的气息。就连楚留香这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心里也不禁毛毛的,仿佛面前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少女,而是一个幽灵。
左明珠继续道:“梁妈知道,我最喜欢那身红色的衣服,上面绣着银色的凤凰……她为我换好了,又给我擦了粉,涂了胭脂,我的胭脂水粉也都是京城‘宝香斋’的上品,还是上次薛公子去办事,为我带回来的……”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