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玦心下一暖，便不再说话，他已多年不曾乘马，可心底的恐惧随著温良玉坐骑的平稳步伐缓缓沈淀，他回忆起自己小时曾多麽羡慕骑在高高马背上的男人，想著他们看来是那麽的挺拔威风，本以为自己这一生再没有机会，可如今虽不能同他人一般风驰电掣，却也像了了一桩说不出口的遗憾。
「谢谢你。」
面对少年难得的坦率，温良玉只是抬眸朝他一笑，他牵著马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慕容玦怕他累，三番两次要他上马，他却只想著让少年自己多坐一会儿，直到慕容玦闹著要跳下去跟他一起走路，他才笑著翻身上马，齐斐为他寻来的坐骑温驯乖巧，负著两人的重量也不发脾气，仍乖乖走著。
怕赶不上迟遥，温良玉逐渐加快速度，却依旧控制在恰当的范围，不让慕容玦感到害怕。这般小心翼翼的走了三个时辰，他们终於来到一处小村庄，迟遥早在村门口等候已久。
「二公子、温玉公子，这儿！」
温良玉先行下马後才扶著慕容玦下来，不忘对迟遥道：「辛苦你了。」
迟遥先是递来拐杖，这才一边领路、一边向两人交代：「不辛苦、不辛苦，小的找了家农舍，和他们商量著借两间空房，大娘还说可以帮忙做饭，只是粗茶淡饭的，怕二公子吃不惯就是了。」
迟遥有意无意地看向慕容玦，让他看得来气，少年随口便回：「我这会子饿得能吃下头牛，不拘什麽拿来便是。」
「小的方才已经先打好了水，两位公子先梳洗吧，等会儿我就端饭来。」
梳洗过後，慕容玦便忍不住坐在椅上，虽说是骑马，但他仍觉浑身腰酸背痛，反观温良玉依旧一派轻松，少年难免不平，当真练了武就那麽好？
彷佛知他心事，温良玉来到他身前，在他身上捏了半日，却不为抒解他筋骨酸疼，倒像摸骨似的。「你做什麽？」
「到秋岛後，若得了閒时我便教你一套掌法，你虽无内力相辅，但不求临阵对敌，至少求个强身健体。」
慕容玦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到了那儿你又要争剑榜又要争盟主，哪儿得閒？」
「横竖总能抽得空来。」同他在桌前落坐，小村安静，仅闻另一处屋里的孩童说话声，温良玉楞了半晌，只低声道：「你不问我昨晚去了哪儿？」
「我都不问你给我吃了什麽，又何必问你去哪儿。」慕容玦哼了一声。「下次直接告诉我就好，要不至少药粉减半，省得我早上起身後浑身还软得什麽一样。」
药汤是宋既棠开的，十几年来他早喝惯了，怕是连四季不同药引都喝得出来，温良玉那药虽说无色无味，可他醒後便觉一阵怪异，想起自己分明发热却一夜昏沈好睡，连梦也没有，醒後更是全身疲软，与往日大不相同，再忆起温良玉昨夜端药模样，心底便猜著大半。
「果然久病成良医。」
慕容玦偏过头去，心底虽不满温良玉打趣他多病，却也只回了一句话。「总有一天叫你知道厉害。」
这夜两人早早睡下，温良玉知他仍是难过，索性直接以少许内力打通少年体内气血窒碍处，忙活了半天，慕容玦总算全身舒畅些，一翻身便昏昏沈沈滚入温良玉怀里。
瞧他还强睁著眼要来搂自己，温良玉不禁失笑。「睡吧，今夜我抱著你。」
许是真的累了，慕容玦连句话也没回，点点头便睡著了，温良玉也闭上眼睛，仍专注地听著屋外动静，这小村邻近秋岛，他总得小心防备以防出了什麽岔子，但他总是忍不住分神去听怀中少年的浅浅呼吸声，并微微地勾起唇角。
还差三个人。
■
这一日，温良玉三人终於抵达秋岛船坞，秋灯宴向在南海之外一座孤岛上举行，往来皆须乘船，两个时辰便有一艘楼船接引宾客，他们到时正巧错过一班，见仍须等候，慕容玦拉了拉温良玉的衣袖，只想著与他到处走走，省得站在这儿空等，不想另一端竟传来出乎意料的叫唤声。
「温玉！」
温良玉惊愕回头，眼前竟是齐斐。「大哥？」
齐斐大喜之下，当即上前握住温良玉双手。「温玉，一别多日，你还好吗？内伤如何了？这一路可有人闹事？」
听他甫开口便是这麽长串，温良玉心底一阵暖热，不禁又笑。「大哥，你看我这样子哪儿像是有事了？」
「说得也是，温玉，见你无恙，大哥真开心。」
温良玉笑著将避在身後的慕容玦拉到身前。「大哥，这是慕容二公子，你见过了。」
又见到慕容玦，齐斐不免吃了一惊。「二公子怎会在此？」
「我想著二公子也该见见世面，便将他带来了。」
温良玉故作轻松之貌，齐斐一时亦无言以对，只得与慕容玦抱拳问好，并向他询问慕容桦病情，少年淡漠有礼地一一答了。见齐斐又看向温良玉，慕容玦自知他们兄弟有话要说，自己便往旁边走，温良玉却将他一把拉住。「只可在周遭走走，不可随意与人交谈，我与大哥说几句话，很快就去找你，等我。」
「罗唆！」慕容玦一把甩开他的手，自己拄著拐杖就往旁走了，迟遥见了连忙跟上。
少年近日温驯的时间多了，突然这般张牙舞爪起来反倒令他怀念，温良玉看著他僵直背影又是一笑，这才回过身来面向齐斐。「大哥，我想这二公子不可能是害瑾二哥的人，我和他这一路走来，还觉他挺有趣的。」
☆、《脸皮》二十八
「你既信他，那便也罢了。」齐斐素知温良玉脾气惯是这般潇洒随意的，又细细地打量他，见他真无大碍，这才放下心。「这一路可有事？」
「是遇见几个寻衅闹事的，但没吃亏。大哥呢？殊龙寨只来了你一个？」
「我让楚越夫妻去查一件事了。」
温良玉随他走到僻静处，低问：「是否为了璟二哥之死？」
齐斐听了却只是静默，良久方道：「不，我让他们去了百日谷。」
百日谷？温良玉见齐斐素来爽朗的眉目一片黯淡，不由得看向他背後的朝饮罢。「璟二哥他……」
「我竟不知他对这柄剑也有兴趣。」
「璟二哥名利心重，大哥你又何必放在心上？哪怕他真有些……也都过去了。」
温暖大掌抚上他的头，齐斐笑得如许落寞。「温玉，你多心了，我并不是责怪你璟二哥，只是……终於对朝饮罢背後的秘密感兴趣罢了。」
「你明明总说那些传说不值一哂的。」齐斐想知道的不是秘密，而是为了什麽他的兄弟竟会瞒著他独自查探朝饮罢？齐斐曾经相信慕容璟，但他是不是开始怀疑他的璟兄弟与他结拜的理由？或许慕容璟也和真正的温良玉一样别有所图……一思即此，他心中不免为齐斐怅然。「大哥，别查了，让它过去吧。」
齐斐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著他，良久方笑道：「好，你既不要大哥查了，我便放手吧。」
望入他的眼睛，温良玉明明知道齐斐不会说谎，却不能克制自己无边延伸的怀疑，可眼下他仅能顺从地点头。「这样再好不过。」
看著慕容玦离去的方向，他突然心中一动。「温玉，你对二公子……」
「嗯？」
温良玉面向他时仍是同样的笑容，齐斐本想说出的话就这样噎在喉间，那些过往分明历历在目，他却不愿吐露半点。「你快去找二公子吧，他不懂武功，别让他乱闯。」
「说得也是，我正担心呢。」
看著温良玉像是迫不及待地转头离去，白色背影慢慢消失在人群中，齐斐一直没有转身离开，他多想伸出手拉住温良玉，但却没有理由能够这麽做。
「我说过你不能走太远的。」
慕容玦回过身，温良玉笑著拉住他的手，却又被他甩了开。「这儿人多。」
「瞧，腿脚不方便多好。」靠在慕容玦耳边，温良玉低声说笑。「纵是这般扶著你也不用怕人起疑。」
温良玉一手扶著他的腰、另一手则牢牢地握著他，虽有些人频频侧目，但温良玉仍是一派悠然笑意，看来光明磊落，且见温玉公子身旁的少年拄著拐杖，众人反倒没有多想，慕容玦却不明所以地笑了起来。
「笑什麽？」
「你就这麽喜欢服侍我？」除去迟遥外，他还真没遇见过将自己照顾得如此周到的人，且迟遥总是罗罗嗦嗦老妈子一样，这人却是轻松自然，好似本就该这麽做。
明知少年故意这麽说，他偏头作沉思状，并点了点头。「是啊，我确实喜欢服侍你。」
以为温良玉会回嘴，不想他竟老实承认，慕容玦反不自在起来，偏两人又靠得近，连想走远些都不能，他只得偏过头去，横竖不用看也知道那人总是在笑。见少年如此，温良玉果然笑得更是开心，他特别喜欢看少年困窘的样子，耳根微红的模样总令他情难自禁。
「可惜不能在这里吻你。」
慕容玦挑眉抬眸，挑衅意味虽淡却是不容忽视。「我倒是不怕的，就怕你温玉公子丢不起这个脸。」
两人靠得近，说话声音极小，遂也无人留意，但温良玉仍是看了看四周，却见除了齐斐外无人看向他们，便朝齐斐点点头後才低头对著慕容玦笑道：「今日如何这般大胆起来？」
「哪比得上温玉公子？」他可还记得两人第一次肌肤相亲是在哪儿！
瞧他咬牙切齿地将温玉公子四字念得格外用力，温良玉更是开心地笑出了声，慕容玦忙看向周遭众人，但许是温良玉之前给人的印象便是洒脱恣意，倒无人格外留心，反显得他杞人忧天。「别笑了。」
「好，我不笑了。」
温良玉牵著他慢慢地走，总不断有人喊著他的名号，温良玉若认出来人便会笑著停下脚步，毫不扭捏地向对方介绍慕容玦，偶有人提及慕容璟时，少年便能感觉被握著的手紧了紧，从前他总是厌恶听见别人在他面前提起那人，连自小亲厚的迟遥也不敢多说两句，可以往弥漫在心底挥之不去的那股浮躁与不安如今却彷佛烟消云散，看著温良玉的手，他想自己知道答案……只因为这个人。
只因为他……自己丧尽天良害兄弑父，早不期待能得到任何美好幸福，可偏偏又遇到了这个人！
「怎麽了，不自在吗？」进了楼船舱房後慕容玦便只是坐在椅上一句话也不说，温良玉左思右想，只能猜测约莫是方才有人提起慕容璟遂害得少年不自在。「还是又病了？」
拉下他贴上自己额头的手，慕容玦吻上他的掌心。「谢谢你。」
「谢我什麽？」
看著他眼睛，慕容玦又低下头，不知还能说什麽。「不知道。」
少年话语分明颠倒莫名，温良玉却是说不出的疼惜，他半跪於慕容玦面前，情不自禁地将他拥入怀中，慕容玦的脸靠著他的肩头，翻来覆去仍是那句。「谢谢……」
温良玉不知他究竟谢什麽，可那每个字都打在心头，他觉得自己该回些什麽，可字字句句反覆斟酌後竟同慕容玦一般，於是他终於明白少年究竟在说什麽。
「谢谢你……在我身边。」
听他说出自己心意，慕容玦又羞又恼，更多的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於是他更紧更紧的抱住温良玉，死也不肯抬起头来，却没察觉温良玉一直任他抱著，环在他背上的手不曾一刻些微松开。
《御宅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