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定定地看着台上的二妮子，目光没有一刻挪移，但是二妮子却丝毫没有朝台下看的意思。
她目光呆滞地跟着板子唱着自个儿的戏，那戏文虽是熟练但是音色里全然没有的了当初在戏班子时的灵动婉转。
小愣子在台下看着二妮子的身影，心底一阵酸楚，要是早知是这样，她当年死也不会同意二妮子离开戏班来到这霍家园子，如今这台上的人哪里还是二妮子，这分明是一具行尸，哪里还有半分当年在戏台上眸光焕彩的影子在。
“你说这戏散了场便会有人来把这些戏子接走？”小愣子压着颤抖的声音问身旁那人。
“是啊，喏，那边台下坐着的那老婆子看见没？那就是专管‘出戏’这档子事儿的，这哪家公子爷要是看上的那个角儿差人到她那儿给了银子登了记散场就可以把人给带走，只要第二天开场前再把人给送回来就成！”那嗑瓜子儿伸手朝戏园子的一角指了指，小愣子顺着他的手势看过去，果真看到一个老妇在那戏园子角落那儿坐着，旁边摆了张桌案，上面放着纸笔和几个簿子。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怀里的银子，起身朝那戏园子的角落走去。
“我带走二妮子！”她走到那戏园子的角落里对着那老妇说道。
那老妇正闭着眼倚在那墙边小憩，听了小愣子的话皱了皱眉道：“我们这儿没有叫二妮子的，你走错地儿了吧！”
“我没走错，二妮子都还在台上唱戏你怎么就说没有呢！”小愣子忿声道。
那老妇半睁开一只眼朝那台上瞟了一下，悠悠地说道：“原来说的是春杏啊，三钱银子搁这儿就是了！”
老妇伸手在旁边的桌案上敲了敲，说道，面前这人想来多半是春杏的老相好了，也罢反正这春杏嗓子破了，在三少爷那儿失了宠别家公子也没瞧上她，丢给这老相好赚些许银两成这两人一桩美事也不错。
小愣子的手攥成拳头紧了紧，她伸手在怀中掏出了三钱银子，放在桌案上，那老妇收了银子在名簿上春杏那一栏里划了一笔，随后扯了个木牌子丢给小愣子说道：“老规矩，戏散场了就可以把人领走了，不过明儿记得把人给带回来就是，否则让三少爷出手找人那可就得另当别论了！”
小愣子接过那个木牌子，紧紧地攥在手里，她咬了咬牙也没再多言，转身走了。
那老妇抬了抬眼轻哧一声手在那白花花的银子上摩挲了几下便又靠着墙继续小憩起来。
那台上的丝弦声声传来，只是小愣子哪里还有心情听戏，她将那木牌子揣进自己怀里，转身出了那戏园。
云衣伶跟在小愣子身边，看着她将那木牌紧紧地攥在手中，心底也颇有些不是滋味，戏子命贱伶倌位低，她看得也不少了，只是每每见着这样的景儿，也总还是会触了那分情，她离世早，未得经这红尘扰，但百年间却也是阅尽世间百态，心生炎凉。
她沉默着跟在小愣子身后，甫一出戏园子便看见小愣子在园子对面的墙角下蹲下，双手抱膝，头低低地垂着，两肩微颤，她飘过去才惊觉那呆愣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竟是落了泪，那泪水止不住似的从小愣子眼里涌出来，在她那方俊俏的容颜上留下道道痕迹。
泪珠滴落，呜咽声声，云衣伶飘在小愣子身后看着她一下一下因抽泣而耸起的肩膀，心突地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攥紧了似的疼了起来。
“戏要散场了，你不是要进去看看她？”云衣伶站在小愣子身后开口说道。
小愣子没有回云衣伶的话，她一边拿袖子揩这自己的眼泪，一边断断续续颤颤抖抖地说道：“我和二妮子从小一起在戏班子里长大……我们睡一个炕，一张床，整个戏班子里就只有她是真心疼我，她教我练功，找了机会给我唱戏，她唱成了角儿也没有嫌弃过我，每次受了伤都还帮我涂药，给我做肚兜……她待我就像亲姐姐一样，是我在戏班子里唯一的亲人，我以为她来了这霍家园子里那霍家的三少爷会好好待她，但是没想到竟会是今日这般田地……早知如此当初断然不会同意让她离开戏园子……都怪我，都怪我……”
“这世间良缘怎会那般轻易觅得，这终是遇人不淑，除了怨这命谁也怪不得，你又何必自责。不过你若是还不止了这泪水，只怕待会儿见到那女子反倒惹得她心疼。”云衣伶幽幽说道，她不愿见小愣子落泪。
“呵呵，又是命！”小愣子苦笑了两声伸手将脸上的泪抹干净，深深吸了两口气这才止住了抽泣，她走到那戏园子后的井边打了水给自己洗了把脸，然后从怀中摸出那块木牌子来。
“这木牌子上乱七八糟写了些什么呀？”她拿着那木牌子翻前翻后看了看嘀咕道。
“给我看看？”云衣伶飘到她身边说道。
小愣子将木牌子递了过去，云衣伶却没有伸手接，小愣子这才想起来云衣伶是鬼，接不住这木牌子，暗暗吐了吐舌将木牌子递到了云衣伶眼前。
“东院三，杏花阁”云衣伶将那牌子上的字轻声念了出来，想了想便道：“这多半是你那朋友的住处，你且先往东院去寻就是了！”
小愣子“嗯”了一声点了点头，迈了步子朝东院去。
此时已然近了中午时分，前院的戏也将将散了场子，小愣子小跑进后院，拿着那牌子四下里看了看，很快便对上了那牌子上的杏花阁所在。
她走到那杏花阁门前，深深吸了口气方才伸手敲了敲门。
那杏花阁的门很快就被人从里面打开，开门的人没有看小愣子反倒是先低眉顺眼福身行了个礼，用虚弱冰冷的声音对小愣子说道：“奴家春杏给爷问安。”
小愣子听她这话，脚步在门外瞬间一沉，像是有千斤缚足一般，竟是一步也抬不起来。
“二妮子”她轻轻唤了一声。
那开门的人听见这一声轻语，身子似是被雷击中一般，颤了一颤，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这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身形，还有这张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熟悉的面容，没想到今日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竟然会是小愣子。
“小愣子……”二妮子颤着声儿叫道，她看着面前的人就宛若是入了一场梦一般。
“二妮子！”小愣子见她这般模样心中忍不住又是一番酸楚，方才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此刻又流了下来。
“小愣子怎么是你！”二妮子也落了泪，那呆滞的目光在见到小愣子之后也终于是有了些许神采，整个人看起来也有了些许丝儿生气。
“二妮子，你受苦了！”小愣子跨入房中将二妮子紧紧抱住，二妮子瘦了，瘦了许多，小愣子抱着她甚至连二妮子那骨架都能摸到了。
到底是遭遇了多少，才沦落至如今这般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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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折
“小愣子，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快走，免得一会儿客人来了瞧着你我这般模样，霍三少爷会派人打死你的！”二妮子拿出手巾抹了眼泪慌张地说道。
“我今儿就是来带走你的，喏，有这牌子就可以把你带出去了吧！”小愣子从怀里掏出那块木头牌子递到二妮子面前说道。
二妮子看着眼前的木牌子愣了愣，皱了皱眉急促地问道：“这木牌子你从哪儿弄来的？”
“我在戏园子拐角的那儿买的，花的银子是上次去官老爷府上唱戏官老爷赏的。”小愣子照实回答着。
“你都到官老爷府上唱戏了，真好”二妮子笑了笑，眼中攒动着泪水，目光里有有着欣慰，开心，还有几分欣羡。
“嗯，我这些年学了好些戏……”小愣子见二妮子笑了心里也高兴，便打算继续往下说，只是刚开口便被一旁站着的人是说话打岔了去。
“先别说这些了，把人带走要紧。”一旁的云衣伶见这二人再说下去只怕这叙旧是叙不完了。
“哦，对了，差点把正事儿给忘了。二妮子咱们先走，边走边说！”小愣子说罢拉着二妮子就朝戏园子外边儿走，她手中有那牌子出霍家戏园子的时候那看管的人便也没多问。
小愣子拉着二妮子往戏园子走，一路上给二妮子说这些年自己学戏唱戏的经历，偶尔也傻乎乎地说一两件丑事逗得二妮子开心她也就值得了。
两人一路上说些趣事儿倒也开开心心地入了园子，小愣子拉着二妮子就打算回屋，谁知刚走到半道上，就听见身后有人怪声怪气地喊了一句：“唷快看，这是谁回来了！这不是霍家戏园子里的角儿春杏么？”
听见春杏二字二妮子的身子明显地颤了颤，小愣子不用回头都知道这说话的人是谁，除了红英还能有谁？
“我当是谁呢，红英姐，你已经不是戏园子里的人了，还赖在这戏园子里干嘛？”小愣子也不示弱，她是呆愣但不代表她傻，红英语气里的那点子火药味她还是闻得出来的。
“呵，我回来拿东西，你倒是还真维护她，知道的呢说你们是姐妹情深，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小愣子去喝花酒捡人家少爷的破鞋穿！”那红英看小愣子和二妮子本来就不顺眼，如今因为小愣子被毁了容貌不能再在这戏班子里待下去，心里自然也是气不过的，但是她动手打不过小愣子，故而也只能在嘴皮子上占点便宜。
“你说谁是破鞋呢！你有种再说一遍！”小愣子被她气得够呛，这人被打了还不老实，非逼自己抽烂她的嘴才行！她说着就要冲上去，但是却被一旁的二妮子伸手给拉住了。
“哼，谁是破鞋谁心里清楚！”红英将这二人的举动看在眼中，她知道有二妮子在小愣子不会动手打自己，但是既然自己已经占了便宜也没敢太过放肆，冷哼了一声后便转身走了。
“二妮子你拉着我做什么，让我去抽烂她的嘴，叫她乱说！”小愣子愤愤道。
“小愣子，你现在是角儿了怎么还这么莽莽撞撞的，答应我以后不准乱打架，你是唱戏的不是打架的！”二妮子对小愣子说道。
“可是她……”小愣子还想争执些什么，但是回头看到二妮子那微怒的表情也就没敢再多说什么，不甘心地一跺脚，咬了咬牙道：“我听你的就是，不跟她计较！”
二妮子舒了口气，但是红英的话到底还是戳进了她的心底，红英说得没错，自己表面上是霍家戏园子里的角儿，但实际上霍家戏园子做的这些勾当又和那青楼有什么区别？事到如今怨不得别人，要怪也只能怪当初自己对那霍三少爷看走了眼。想到这儿，二妮子眸子一黯，不觉得又暗自神伤起来。
小愣子带着二妮子回了屋，从柜子里摸出点茶叶来给她泡上，这茶叶是程班主年前去太和茶楼的时候买的，她讨了一些一直放在柜子里没舍得喝。
“这茶是我从程班主那儿讨的，你尝尝？”小愣子把茶给二妮子倒上，笑呵呵地递到二妮子面前，满怀期待地看着二妮子喝茶，然后跟个孩子似的等着二妮子夸她，二人这般相处倒似是当初没分开时一样。
云衣伶飘在横梁上看着小愣子那一脸幸福而满足的笑容，目光竟似被粘滞住一般全然挪不开眼，紧跟着眼底便是一柔，这人幸福的模样竟是这般可爱。她又看了看一旁的二妮子，不觉有些羡慕起二妮子来，这人在这呆愣的人心中的位置竟是这般重要。
“这茶是好茶，只是少了点茶点，若是添上些许点心倒更是完美了！”二妮子啜了一口茶，浅笑着说道。
“这好办，你想吃什么我去买来便是！”小愣子觉得她说得在理，笑着要拿银两去外面买茶点。
“这事儿我来吧，你呆头呆脑的一会儿别出去被人给忽悠了，好不容易赏点银两你就存着吧！”二妮子轻笑道，没等小愣子答应便起身走了出去。
小愣子耸耸肩也无可奈何，反正也就是一会儿工夫的事儿，二妮子想去就去吧。她心里这么想道。
二妮子出了戏园子，在集市上挑了些小愣子爱吃的茶点，买完之后又往前走了走，走到不远处的药铺门前时停下了脚步，她抬头看了看那药铺的牌匾，又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深深吸了口气走了进去，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然多了一小包药，二妮子将药揣进自己的怀里，疾步走回戏园子里去。
小愣子见二妮子回来赶忙迎了上去，两人在屋子里边吃边聊，饶有默契地避过霍家戏园子的事儿，小愣子给二妮子说着她走之后自己在园子里的日子，二妮子也笑听着，一个下午的时光倒也过得飞快。
入夜时分小愣子拉着二妮子躺在床上，像过去那般同塌而眠，但此刻却依旧各揣心事。小愣子知道天一亮二妮子就得回那霍家戏园子去，但是她好不容易才带二妮子出来，现在又怎么舍得让二妮子再回到那种地方去过那样的生活。但是霍家家大业大仗着财气粗和官老爷也打着几分交情，自己要想找地方让二妮子藏起来只怕是不可能的了，到时候只怕还会惊动官差，官商相护的理儿她小愣子还是懂的，若是官差找不到二妮子还好，但若是找到了只怕自己和二妮子都会没了活路。
这样的道理呆愣如小愣子都能想通，二妮子又何尝不会想到？她不想连累小愣子，也不想再回到那肮脏的霍家园子里去，她隔着衣服摸了摸自己胸口的那一小包药粉，心下又沉了沉。
《御宅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