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涅天下》分卷阅读691

    叶梦得将手折放回案头,坐下后道:“究竟是剿是抚,还得两府诸公详议后再定。”

    这话说了等同没说。

    户部参政向来谨慎,不作轻易表态。

    丁起拿捏着茶盏“哦”了一声不接话,似乎在等下文。

    叶梦得斟酌了一下,道:“相公当知,巴、蜀、荆、楚、黔、广诸州,蛮夷交错分布,各踞山险林密,官兵出则凭恃固守山林,官兵退则复出突袭省地,朝廷兴师讨捕,虽能铲除一时,却难绝根患,因是树酋长誓长此类土官,行以‘以蛮夷制蛮夷’之策。

    “然而,此等夷獠鼪鼯之性难除,或因仇隙相继不断,或为饥馑所迫,或因茶马盐司的胥吏征敛,或蛮首起了贪欲野心……啸众出山,骚扰州县不宁——观本朝故例,朝廷或安抚或镇剿,不一而论。故而,某之愚见,邵西杨氏这起乱子,宜尽速查明事因再定,以免措置不当酿成大乱。”

    丁起点了点头,道:“叶相所说为审慎之言。”却不是他想听的。

    宰相瞟了眼对面北窗下雕漆花腿钟座上的铜质漏壶,忖度着辰光,不再绕圈子,直接说道:“政事堂七位参政,枢使独列户部参政并阅——叶相可知其中意思?”

    叶梦得捋须苦笑,心道,户部职司天下田地徭役,且茶马盐榷务也归户部节制,卫国师单挑出户部,这是暗指杨峒之乱与户部职司有牵涉。他拱手作答:“相公明察秋毫。”自然看得明白。

    顿了顿,他又道:“既是‘谘报’……具体何意,想来还得相询枢使。”

    “谘报”是三省(尚书中书门下)、枢密院、学士院之间的平行公文,“谘”表明商议、询问。卫希颜用了“谘报:……户参叶”,而非“呈阅:政事堂”,既表明她对此事的看法,又留下了商询余地,公函遣词用字之妙尽现此处。

    丁起想了想,拿起手折拢入官袖,道:“此事不宜迟,某二人即去西府。”

    虽说宰相职权在枢相之上,大可遣傔人通禀枢相往宰相公房询事,但卫希颜以国师兼枢相,丁起亲往枢相公房询事便成寻常,两府官员都不以为异。

    两位相公走出尚书省,枢相傔人周啁垂手侧行在前,经过三省和枢府之间的三百步南北纵道,进入枢府大院,卫希颜却已不在公房。

    何栖云禀告:“官家传召,卫相去了福宁宫,方走一刻钟。”

    二位相公都一愣。

    皇帝传召?

    丁起便问:“国师可说了,陛下传召何事?”

    何栖云回道:“卫相说,无甚大事。——还留了话,说二位相公若至,请一同入宫陛见,正好说说荆南帅司所禀之事。”

    丁、叶二人几乎同时皱了下眉。

    这事有着古怪。

    ***

    福宁宫在禁庭,是皇帝起居所在。最前为崇政殿,规制较阔,是无常朝会时的内朝议政殿。崇政殿后是福宁殿,前为议事便殿,后为皇帝御寝。福宁殿左右皆廊庑,东侧阁即御书房,赵构习惯在这召见朝臣,和庄严的朝殿相比,书房似乎更能体现他对臣子的亲近、信任。

    此刻御书房壁角的龙纹鎏金鼎内正溢着龙涎香,袅袅薄烟升腾,香味清醇,又有醒窍提神之效,是赵构素来用惯的,这会子却觉得香味太厚,仿佛壅了胸口般呼不畅气。“把香换了!”他转头看了眼紫檀架上的黄铜漏壶,眉头拢了一下。

    当值的是御书房掌领内侍孙绍全,恭应一声出去,叫入两名内侍轻手轻脚将鼎炉端了出去,让安香宫人紧着换上薄荷兰芷香。

    顷刻,薄荷的清凉之气渗着清雅兰香溢散开来,吸入肺腑后立感清透,赵构神色略展,孙绍全提起的心这才落下。

    又过了一刻钟,康履在御书房外回话:“启禀官家,卫轲见召。”

    “传。”赵构合上正在看的奏折,抬起头来,目光深沉隐晦。

    孙绍全侧身打起赭黄缂丝垂帘。卫希颜稳步入内,上前抬手揖了一礼,清邃眸子平视皇帝,“臣卫轲,参见陛下。”

    赵构微笑抬了抬手,目光甚是温和亲切,“国师免礼。”又吩咐孙绍全上座,端茶。

    卫希颜道了声“谢陛下”,便坦然落座。大宋的君臣礼节不像明清那般严苛,尤其皇帝和宰臣间相处更有相敬相重之意,除朝堂议事外,多数时候宰臣面君都可对坐而议。

    君臣二人用了盏茶,中间寒暄几句,便聊起闲篇,说报上的坊间趣闻,说翰林书画院谁的书法又有长进,说国师府招募的女侍卫……

    卫希颜一边喝着茶,一边陪皇帝推圈子打太极,似乎一点也不着急皇帝召她何事。

    皇帝不急,她急什么!

    赵构一边说话,一边细察她神色,渐渐的耐心告罄,目光微闪,道:“朕听说,国师尚有长姊在世?”

    卫希颜道“是”。

    赵构惊讶,“怎么从未听国师提过?”

    “回禀陛下,臣幼时家门遭难,长姊从小随叔父四处逃亡避祸,居无定所,且担惊受怕,久之便落下了病根,待安定下来时身子已虚得经不起折腾,只得静养家中一点点调理,亦经不起人客往来的叨扰,是以臣从未向外人提起,省了这些打扰。幸得萧先生的药方有效,臣姊连着吃了几年,总算有了起色。臣想着,索性趁赏花盛会携姊姊出来露个脸,交些闺友,日后有个说话去处,亦好散散这些年不得不憋拘在家里的闷气。”

    赵构听她一口一个臣,话说得谦卑又真切,一副姊妹情深的表情,倒让他不好再多责问此事,毕竟卫希颜不提家里姊妹谈不上欺君,况且也没有臣子需向君上禀报内院女眷的道理。

    他并不打算揪着这起不放,硌在心里头的,是卫希颜隐瞒的身世,这才是欺君的罪。

    《御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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