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涅天下》分卷阅读674

    卫希颜见她有些失魂,便伸手牵了她,省得履下不着心趔趄了去。

    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清凉,何栖云渐渐平下心来,吸了口气,侧眸示意她说下去。

    卫希颜道:“大禹之子姒启建夏,开启了王朝时代,女子的地位随着朝代变迁而起落,然而无论起落都脱不了附庸的地位,不过是被束缚的松紧罢了。

    “夏商两朝时,还遗留着母系部族时的一些影响,譬如:多父和多母都是正常;女子的地位主要是按阶级和血缘等级形成,贵族女性里有智慧有力量的,可任祭司可统兵,虽然大多数的女人是‘养在内’,但女人们尚未被排斥为‘不得主外’。

    “到了周朝,周人灭商的战争誓词是斥商王‘唯妇言是用’,嚯,将王朝灭亡之祸归罪于女子就是源于这位姬周武王,因为这个借口比较好用,谁让女人是弱者呢,而周朝的治政亦顺着这个伐商誓词主张‘牝鸡无晨’——男主外,女主内,从周朝始成为制。

    “削弱地位还不够,要确保以前那些贵族女子不兴‘造反’念头,遂开始宣扬‘男尊女卑’‘男强女柔’‘男主女顺’的思想,并将这些思想写进《诗经》,写进《周礼》,传承下去,于是,有关男尊女卑的礼俗自此书面成规,放到今世,那就是三代时候的古训呐——敢不遵从么?”

    卫希颜语气调侃的一笑,“《诗经》上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甚么是‘窈窕淑女’?——文静美好。意思就是娇柔静顺,而这就是君子们喜欢的标准。于是,女人就被男人定了这么个审美观:要娇柔,强健的不美;要安静,张扬的不美;要顺从,自信独立的不美。贵族女子为了能被君子娶,只能去‘窈窕’去‘淑女’了,母系部族遗至夏商女子最后的彪悍血液自此完全沉没。然后,这《诗经》之风再一代一代吹下去,最初强加的审美观便渐渐成了女人自觉的意识,那所谓的‘窈窕淑女’便亦成了‘赞誉女子美好’的千古名句。”

    何栖云听得惊心动魄,并非是恐惧或震撼得惊心,而是仿佛从血脉最深处滋生出丝丝缕缕的寒意,让她发自身体内的冷,禁不住的寒颤了下,两手已经变得冰凉。

    这是认知的颠覆。

    就好像一起以来深心赞颂的美好,却发现原来是奴化后的思想烙印,怎不让人心寒到底?并让人在瞬间怀疑起所学所知的究竟哪些才是“真的”?

    何栖云突然发现卫希颜最令人可怖的,是能在言语中摧毁一个人的认知世界。

    明明是质疑不能置信的,偏偏却会被她言语所动,不觉间埋下怀疑种子,并无声无息萌芽催长,直到悚然间的震乱,才惊觉那些怀疑竟然已经深植无法拔除。

    卫希颜没有理会身边女子已被搅得紊乱的思绪——趁乱攻心才是她一贯的作风。

    勾唇笑了笑,她继续道:“之后,周室王权倾颓,春秋战国诸侯争雄,《周礼》不存,且战争导致人口锐减,生育繁衍的重要性便抬了头,女子几嫁成为正常,就是诸侯国君迎娶二嫁三嫁之女,所生的王子亦不会受到歧视,此为当时风俗。

    “至秦朝统一天下,以法家思想为尊,对礼仪道德相对忽视,律法规定了女子的某些权利可和丈夫齐平,比如:妻子可以杀死通奸丈夫,丈夫殴妻与妻殴夫同等处罚,丈夫死后妻子自嫁无罪等等。

    “至汉朝时,儒家为正统,这可不得了,那些大儒在讲君子正身修德时,亦没忘记教诫女子贞静柔顺,努力著文发挥《周礼》中的‘男尊女卑’,对女子再嫁亦从道德上否定;至班昭在后宫被迫写《女诫》,有曰:‘男有再娶之意,女无再适之文’,嚯,这一句便成为千年来,男子口诛笔伐女子再嫁的利刃。”

    何栖云定了定神,驳道:“岂不闻亦有蔡文姬的千古传奇!”

    她说的是东汉文学家蔡邕之女蔡琰,字文姬,先嫁卫仲道,后被掳入匈奴与左贤王成亲,并生有子女,归汉后再嫁与董祀,先后改嫁两次,但这样的经历并未成为她一生污点,相反因她传奇的经历和文学上的惊世才华而被人称颂,被史学家范晔著入《后汉书》作传青史留名。

    卫希颜心道:蔡文姬若是生在明朝,婚后被瓦剌人掳去生子回来再改嫁,定被人唾沫星子淹死,没准被游街掷臭鸡蛋再浸猪笼,哪还有青史留芳名?

    她笑了声,侧眸回何栖云:“蔡文姬美名能得传,是因两汉时儒生虽然将礼法叫嚣得厉害,律法上却未禁女子再嫁,况且朝野的风气亦不以改嫁为耻。不是有史料记载么?说光武帝刘秀的姐姐再嫁,皇帝亲自为他的公主妹子做媒拉郎。哦,还有那首《孔雀东南飞》,说的是东汉时的事罢?诗里的刘兰芝因不见容于婆婆,被休回娘家后,马上就有一堆提亲的上门,但无论求亲者还是娘家人均不认为这是可耻之事。”

    她道:“再说两晋南北朝,朝野都盛行谈玄,儒家不兴,儒生屁股没坐上权座,说‘妇道’的话没人听,女子地位略有提高,不仅改嫁是寻常,听说东晋还有女子休夫之事……”枫阁收的稗官野史里就记载了好几例,比正史妙趣多了,卫希颜更喜欢看这些杂书。

    “噫,还有,南朝刘宋的公主们普遍嫌弃自家驸马不称心,皇帝都许了离婚再嫁。哦,还有那个向皇帝抱怨,说陛下后宫三千,我却只有驸马一个,太不公平了,强烈要求包养男宠的彪悍公主是谁来着?”卫希颜哈哈大笑。

    “咳……山阴公主,刘楚玉。”何栖云一手掩唇低笑。

    山阴公主刘楚玉是刘宋皇族第一美人,自幼便受父皇宠爱,其弟刘子业继皇位后,封这位同胞亲姊为会稽大长公主,时常和她同乘一辇。公主向皇帝抱怨说:“妾与陛下虽男女有别,但亦出自同一个父亲,然而陛下六宫粉黛万数,妾却唯驸马一个,事不均平,一何至此!”皇帝愧色道“然”,回头就准备了三十个面首送给她。

    于是乎,“面首”这称谓也由此而来——“面,貌之美;首,发之美”,面首,即谓美男子,其后就引申为女人的男妾和男宠了。

    卫希颜再次笑道:“这山阴公主是强人啊!”

    何栖云白她一眼,挑眉道:“后来的命运可不好。”

    后来,刘彧(yu)夺帝位,废刘子业,下诏说,会稽大长公主刘楚玉纵欲**,私藏男宠,毫无人伦之道可言,赐她和废帝自尽——山阴公主亡时尚未满二十岁,因宋明帝此诏而成为史上有名的放荡公主,为世人所鄙。

    卫希颜撇眉道:“所谓的**放荡那是强权者说的。怎不见,唐高宗娶他父亲的才人叫**?唐玄宗抢儿媳妇为妃,怎不叫**?偏是武则天养了几个男宠就被儒生斥为后宫**——这就是话语权,笔杆子掌在谁手中,是黑是白便由得人写。”

    何栖云静眉轻蹙,叹道:“正如你说的,笔和嘴都没长在女子身上,……日后,这些官家小娘子被人口笔藏否,又岂由得她们分说?”

    就算你说的那些有依有据,于时下女子又有何益?徒乱人心。

    “别急,这才说到南北朝呢。”卫希颜看她一眼笑道,仍不正面回她,唯顾接着往下分说。

    “至隋唐时代,舆论和律法对女子都较宽容,尤其唐朝更为开放,这或许和李唐皇室有北方胡族的血统有关,因之影响而不太注重所谓的女子贞节,皇室公主二嫁的有二三十人,有的甚至三嫁。

    “皇室如此,民间更成风气。房玄龄、韩愈的夫人或女儿都曾改嫁。‘女无再嫁之文’这一说已被人忽视,就算是主张礼仪道德的儒生亦不以改嫁为非。前些日子正好读了《唐书》……

    “翻到有一章,记载说:楚王死,王妃服丧完请嫁,楚王诸兄长没有不同意的,道‘妃年尚少,又无所生,改醮异门,礼仪常范。’”

    她看了眼何栖云,又重复“改醮异门,礼仪常范”八字,“瞧,栖云,因男女风气宽松之盛,改嫁就成了‘礼仪常范’。在大唐盛世这个时代,‘守节’才是不正常的,如果皇帝下诏表彰哪家女子守节不嫁,会成为笑话。”

    在这个社会风气不注重贞节的时代,父母、祖父母很可能逼迫丧夫的女儿再嫁。

    《唐律》有条文道:“妇人夫丧服除,誓心守志,唯祖父母、父母得夺而嫁之。”——“守节”不合潮流,甚至需用律法来保护说:除了祖父母、父母外,母家和夫家的叔伯兄弟等都不能逼妇人再嫁。

    明清的女子恐怕很难想象这般情景:夫丧后周遭会有一堆人嗡嗡劝“再嫁罢,再嫁罢”,娘家父母兄弟且不说,就连夫家的大伯小叔也是一副恨不得她赶紧回娘家再嫁的表情——守啥节啊,费咱家老多钱粮。

    “然而,安史之乱后,唐朝由盛转衰,因忌惮之前的女帝、公主、皇后等先后几位女主临朝主政,自朝廷而下对女子的束缚一改为严,开放风气远不如前,公主再嫁趋于绝迹了。至大宋,公主再嫁的似乎只有一二人了?当然,我朝并不禁女子再婚——无论律法还是舆论,但和盛唐的开放风气相比,终是逊了两分。”

    《御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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