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涅天下》分卷阅读606

    赵鼎痴茶之名举朝尽知,更是京朝官公认的斗茶第一高手,点茶之技堪列当世十大名家,先是被台里的御史谑称为“分茶台主”,继而遍闻朝中,由此成为他的别号,朝官常拿来说笑一二,赵鼎非但不以为忤,反而自号为“茶中丞”。

    丁起边笑边摇头,说道:“听说,月初时赵官家曾赐给中丞两夸‘北苑试新’;然,自此后,但闻中官禀报‘御史中丞觐见’,便紧着叫‘茶中丞来也,快、快,撤了茶盏!’——只恐今春御进的头纲建溪茶被茶中丞今儿请赐一夸、明儿再请赐一夸,给尽数要去!”

    宋之意仰头大笑不止。

    赵鼎捻着胡须,不以为耻,反叹着气摇头,“官家恁的藏私!……还是宗主这里好哇!”说着,眼神儿已瞟向西角置茶的香楠十景橱。

    名可秀再度莞尔,敢情她这正心阁被御史中丞当作了蹭茶的地方?起身笑道:“元镇既然‘赶得巧’,吾等便点茶说事,省得老有人惦念着。”

    座中三人大笑,随着名可秀移步阁内西端的茶座,分别落座于东南西宾位的降香木黄檀茶案后。

    须臾,名雅端进茶炉、泉水、点茶的一应茶具等。赵鼎不待名可秀吩咐,自去香楠木阁架上取出朱漆匣内以白绫罗包着的茶饼,一副熟门熟路的做派,显见是蹭茶时日已久。他为人性子本是端方,唯于茶道上一反常态,旷达风流,名可秀主属三人早已见怪不怪,自顾闲谈说事。

    赵鼎取出的茶饼正是让他“忍之又忍”却“闻香不禁”的建溪茶。

    建溪茶是进贡赵宋皇室的御茶第一名,称为大小龙团,历来只为御贡,民间罕见;尤其是每岁仲春上旬进的头纲建溪茶,即使许多朝中要臣也难以见到,有朝官道“黄金可有,而茶不可得”,说的就是这头纲建溪茶。所闻,欧阳修曾得英宗御赐一小饼,即引以为宝,珍藏多年后,方舍得拿出来点茶待客,足见其珍罕。

    皆因这头纲建溪茶乃是采惊蜇时的雀舌水芽所造,因“先芽者气味俱不佳,唯过惊蛰者,最为第一”,是以“福建漕司每岁进十余纲,唯白茶在惊蛰前采制,十日而成,飞骑疾驰,不出仲春已至京,号为头纲”;又因这茶产于建安州的北苑御茶园,故将头纲茶取名为“北苑试新”。

    既然名为“试新”,自然量不多,御贡不过百夸,每夸大小不过方寸,仅能供数盏啜饮而已。而就这一夸的小团饼,据说在临安茶行已炒到四十万钱,却有价无市,欲购者而不得。

    赵构或许遗传了几分赵佶的风流雅趣,于茶道上颇有技艺,对御茶第一的建溪茶的痴迷也绝不下于赵鼎,虽说为表对腹心之臣的恩宠,他赐予丁起、朱敦儒、胡安国、李纲、赵鼎五位重臣每人各两夸,却连叶梦得、宋之意这二位都无份得赐,可见赵官家的“忍痛割爱”也是有限度的。其后,却是闻“茶中丞”觐见而色变——御史中丞每每厚颜“请赐”御茶,赵构心疼得直呕血,暗骂这茶中丞脸皮堪比城墙,哪还有半分君臣尊卑?由是,这段时日以来,御史中丞俨然成了皇帝最不待见的朝臣之一,但闻赵鼎之名便拉长了脸。

    赵鼎在皇帝的御书房不受待见,便盯紧了枫阁的藏品。枫阁有间阁子专门储藏各地陈茶、新茶名品,惊蜇期的建溪茶便在枫阁藏茶室里搁了二十余格,统有百来夸,诱得赵鼎这一月里隔天便赴枫阁,美其名曰“禀议公事”,实则奔茶而至。

    赵鼎于嗜茶上绝无“客气”二字,径自取了六夸方寸团,起炉煮水,将茶饼以沸汤浸渍,刮去上面的膏油,以微火灸干,再碾茶、筛茶,看着茶末从东川绢制的茶罗上筛细如纷纷,禁不住再次的羡慕加嫉妒:这建溪茶宗主从何处得来?此茶绝非“北苑试新”的纲茶,然茶品却如出一辙,难道是福建漕司另进?——不可能!以他对名可秀的了解,断不会以权谋私,何况建安壑源山的北苑御茶园也制不出恁多惊蜇茶,否则第一纲建溪茶也不会因量稀而尤贵。

    茶末很快筛好,赵鼎注水煮汤。点茶时的水温为茶技关要环节,称之为“候汤”,若水未熟,则冲茶泡沫过多;水太沸,则茶末易下沉。赵鼎是点茶名家中倡议用“嫩汤”的大家,尝有言道“汤嫩茶味方甘”,因此水将将三沸时,他便将汤瓶拿离炉火,先用沸水冲茶盏——盏冷则茶不浮。盏是阔口浅底的黑釉兔毫盏,盖因仲春的建溪茶属白茶系,点茶当以黑釉盏为上,又尤以建窑的黑釉兔毫盏为最。

    赵鼎的动作疾快而不乱,盏方冲热并置入茶末,这时汤瓶内的水正好停止沸腾,遂提瓶冲入少量沸水将茶末调匀成膏状,称作“调膏”;再徐徐注入沸水,前后分七道,边添水边用茶筅击拂。随着击拂力道的轻重有序,茶面渐渐升起层层细泡。

    击拂别有妙诀,精于此道者能使汤纹水脉形如物象,纤巧如画,谓之水丹青;而高手泡茶,茶面鲜白,汤花能紧贴着茶盏边沿不退散,即谓“咬盏”。

    赵鼎显然是此中高手,随着右腕击拂的技巧,汤脉时如云龙、时如卷草、时如飞鸟,咬盏不散,让人叹为观止,茶未入口已先享视觉盛宴。

    “这点茶之道嘛……品的不是茶,是意境。”名可秀悠然一笑,看似随口的一句,却因了她殊异的眼神,变得别有意味。

    丁起、宋之意二人皆随名可秀之久,深悉这位主君的思维具有发散性,脑子稍慢的便跟不上她的思维,只须臾间他二人心头已转了几念。

    丁起坐在南面,斜对向正是香楠木的十景橱,高低层格中错落有致地摆着兰花盆景、剔透玉雕、珍品茗茶、各类瓷器等物事,任挑一样皆为难得的精品。他的炯炯眼神倏然盯住一只浮雕云凤纹的精锡茶罐上,茶罐右侧置有乌木铭牌,漆金刻字:洞庭水月茶芽。时下略通茶道的人都知:但凡茶名有“叶”或“芽”者,必是有别于团茶的散茶。

    转念,他已有所悟,因笑道:“臣府中的下人喝茶多用散叶,盖因比团茶贱价,又有当班者为图省事,多将叶茶不碾末而置一撮放盏,提瓶冲泡,顷刻成饮。……主君方才说:点茶品的是意境——臣以为这点茶恰如茶道之阳春白雪;而撮泡茶则为下里巴人,吃的是便利。”

    “哈哈……丁相这话有理呀!”

    宋之意摸着唇上短髭,说起年前在京城低级官员中悄然兴起的盖盅茶,“……茶盏形如盅,直口深底,上有盅盖,取茶不碾末,直接入盏,用沸水冲泡后即覆以盅盖,以保茶香不溢,谓之撮泡茶——此茶法简陋,唯当班时省事尔。”

    他话音方落,赵鼎点茶已竞全功,茶汤长时“咬盏”至散,拱手道“请”。

    名可秀当先端盏,余人方起盏。因茶汤已几经点拂,茶温恰能适口,入喉甘滑,绝无涩苦,齿颊犹能回香余久。

    “好茶!”名可秀道。

    此类道赞赵鼎绝非一次两次听到,然每回听闻仍是喜不禁色,啜茶后谦虚一句:“是宗主的茶好。”

    名可秀一笑,“好茶尚需好技。”

    宋之意啜完一盏,眯眼回味一阵,道:“这品茶还得这般点茶方为上乘,泡茶法纵是便捷,却大失茶之韵味,其香亦不如点茶多矣!真真是丁相说的‘下里巴人’!”

    “不过,”他哈哈一笑,道:“这市井庶民、乡野村夫、化外胡蕃之辈,岂不正合了这‘下里巴人’之茶?”

    “不错!”

    丁起放下饮空的免毫盏,双目精光灼灼,说道:“即使中下级官员中,散茶、盖盅亦大有可为。主君曾说:‘治政当在制宜。’臣以为,这‘宜’既可作因地制宜讲,亦有便(bian)宜便利之意。……那盖盅茶便是茶道的‘制宜’,如是,先有‘便宜散茶’,再有‘便宜茶器’,兼之‘便宜茶法’大行,遂茶路开销更广,国家茶税亦随之增收。”

    名可秀微微点头,目含赞许。

    宋之意笑道:“这撮泡茶法在两浙一带先时已有脚夫茶肆为之,然应者不广……这大半年来,京城方大兴撮泡茶,想来有临安商盟在后推动,以增散茶之利。”

    赵鼎是茶道大家,对茶饮法自是也有研究,道:“论起来,点茶亦属泡茶道,那撮泡茶法乃是点茶道的简化,谓之泡茶道的下乘;唐朝时民间便有此饮法,然不为吾辈士大夫所取。”

    “所谓人以群分,各有各的道。”名可秀悠悠接口道,“阳春白雪高雅上乘,却曲高和寡,往往失之流传;下里巴人粗陋低俗,却在民间口口相传,反而流传更久远……”

    她微微笑了一下,继续道:“武道中有句至理叫‘大道至简’,或曰‘返璞归真’,这都是说化繁取简的道理,治政亦通此理。”

    赵鼎若有所悟,“是以宗主方令临安商盟先推散茶,继而推撮泡茶法,想来京窑新出的那盖盅茶盏亦是为适应这撮泡茶法而特意烧制,为的即是撮泡茶在民间大行其道。不过……”

    他顿了顿,表情变得严肃,拱手道:“吾以为,茶道不可流于世俗,仍当以点茶道为正道。”

    宋之意挑了挑眉毛,这是批驳宗主的做法“流俗”?不走正道?他脸色微微一沉,道:“赵中丞此话差矣!何谓正道?于民有利者皆为正道。”

    《御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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