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司，走得太匆忙忘记带纸巾了，要不你用我袖管凑合一下？」
藤真被仙道纳入怀中时才发现自己很没面子地哭了，当即恨恨地给了他一肘子，「你和阿神搞什么鬼，把我骗哭很有成就感吗？」
「是不是骗人，健司你心里最清楚，否则为何要随我们来神泉苑？」仙道一改平日的慵懒，声音低沉而有磁性，「健司，你因为违背了星之一族效忠皇族的誓言，堕入千年轮回了断前尘旧梦，才会把我给忘了。」
「那你呢？难道是活了千年的老妖精？」
「我为了不忘最爱，跳入忘川河，眼看着你一次次走过奈何桥，你却看不见我，当真是心如刀割度日如年。总算熬过千年心念不灭，才再次投胎寻到了你。」仙道扳过藤真的脸，霸道地吻了下去，「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放手了。」
藤真被吻得晕晕乎乎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劲风吹过，下一秒就听到仙道的惨叫，「阿神你踹我干吗？我好不容易才爬上来啊！！！」
「小样的刚才竟然嫌我电灯泡把我推下去，也不想想这里是谁的地盘，这次不关你一天一夜我就不是神泉苑的神！」阿神骂完仙道，回头给了藤真一个春风满面的笑，「学长你别被他骗了，什么忘川河奈何桥那都是唐国……额，也就是现在的中国那里的风俗啦。日本只有三途川，学长你是轮回了千年没错，他也陪你轮回了千年，每一世都会把你骗来吃豆腐，我都看腻了。」
「阿神你真的是这里的神？」
「呵呵是啊，我为人实诚童叟无欺嘛，哪像那个混蛋，明明是鬼之一族，不叫鬼道偏要叫仙道，天生大骗子。」刚才那一踹让阿神透心爽，千年积怨全爆了出来，「还有牧学长也是的一点都没有公德心，随地乱扔铃铛，搞得像定时闹钟一样害我每晚都睡不好觉。不过学长你结束了千年轮回，恢复了灵力，等下可要帮我把铃铛找出来哦。」
「阿牧也有前世的记忆吗？」可能是阿牧最后看向铃铛时的眼神太过悲伤，藤真觉得自己对他始终恨不起来。
「这就不清楚了，其实我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土地神啦，而且后来幕府造了二条城，又把我的管辖地给缩水了一大半，你们之间那些糊涂账我也是从仙道那里听来的。」阿神笑得有点尴尬，「不过听他说，牧学长虽然每一世都会出现成为学长你的对手，感情上的纠葛却是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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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神奈川的新干线上，仙道一声声「健司」叫得神奈川代表队的大家都石化了，只有花形和阿牧看着笑得一脸春暖花开的藤真露出了欣慰的表情。
轮回孤，三界苦，一语一笑皆如初。
☆、番外章 暗香
漏断人初静，风过香满庭。
藤真正瞧着池中一轮朦胧月发呆，忽然水波一荡，月影瞬间化成一池碎金。侧头一看，却是羽殇随波泛，正晃晃悠悠地朝着湖心漂来。
「唐人兰亭修竹曲水流觞，少将大人却拿来盛香。」
「水殿风来暗香满，物尽其用，也不算是委屈了它。」
唐人风雅，闻香、品茶、挂画、侍花，以香道为四雅事之首。本朝最是仰慕唐国风采，迁都之时，连这偌大的平安京也是仿着西京长安与东都洛阳所建。处处可见古刹庄严，回廊通幽。唐国的香料随着鉴真法师漂洋过海，自然在平安京风靡起来。藤真向来对贵族们红梅挂衣光鲜织锦的奢靡之风不置可否，唯独对这闻香一道却情有独钟。
神泉苑于是终日沉香袅袅。有一日牧问起，藤真只说是「隐几香一炷，灵台湛空明。」牧便也信了，有时得了上好的香木，也会差人送来。
仙道却知道不是这样。早在牧之前，他便问过同样的问题，而当时藤真的回答是，「静中成友」。
短短四字，道尽一身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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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国虽也盛产香料，终究是以唐国的香料为上品。所谓四大名香沉、檀、龙、麝，以沉水香最为珍贵，而沉水香中最难得的伽罗香自然更是被视为极品，寸沉寸金。前往唐国的商船本就只求得两块，安全抵京时更只剩得一块，收在樱小路流府中代代相传，这一代便传到了弥生姬的手中。
弥生二字并非闺名，而是封号。传说弥生姬出生那日正是三月三日上巳节，满城桃花一夜盛开，灼灼其华，连圣上亦被惊动视为天降祥瑞，特赐号为弥生姬。
「听闻弥生姬出落得楚楚动人，又知书达理，一直未曾出嫁，只说要组香选婿。」
「这位姬君倒是风雅之人。」彼时正是上元节会的餮宴，仙道闻听此言不忘揶揄花形一句，「这组香说到底考的是才情，少丞大人才高八斗清俊儒雅，何不前往一试？」
「在下哪比得上少将大人潘安之貌子建之才。」花形与他竹马之交，见他眼珠子一转便知没好话，「听说就连皇太子殿下都向圣上推荐说少将大人乃是不二之选呢。」
「皇太子殿下？」仙道面色一沉，随即笑得一脸淡漠，「区区在下的婚事竟要劳殿下挂念，实在是愧不敢当。」
「只是一说罢了，法亲王殿下已替大人回绝了。」
闻听此言的仙道依旧维持着唇角上扬的弧度，适才还如一潭寒水般的眼神却冰消雪融，生生在这睦月的日子里荡起了一丝□□。
十几年相处，花形如何不知他心意，遥望了一眼端坐于紫宸殿上的牧与藤真，又看了眼仙道，叹了口气道，「传闻前去求亲的人已有两批，却无一人归来。法亲王殿下觉得事有蹊跷，已主动请缨前去一探究竟了。」
「怨灵作祟？」仙道嘴角收了收，「在下自当护得殿下周全。」
「有劳少将大人了。」花形举杯，似是自嘲一般摇头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少丞大人过谦了，在下于组香一道知之甚浅，还请不吝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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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香道，乃是琴棋书画茶之外的第六道，在唐国已传承数百年。天潢贵胄或建沉香阁，或以香篆计时，而平常百姓所好的则是熏衣香、口含香及幽室焚香。
传入平安京的便是幽室焚香，且与唐人工序繁琐的花蒸香不同，用的是淳朴的合香，如冬季的黑方丸，便是以沉香四两、贝甲香一两二分、白檀一分、丁字二两、麝香二分、薰陆一分调和而成，闻之如身处雪后园林，水边篱落，使人神气俱清。
香道风靡后渐渐地又有了应时雅集的翫香，如在春季依次焚上「溶雪」「绿蕨」「拂面」「牧笛」「春莺一声」合成一幅报春图，与会之人只需静心品香即可，而更为阳春白雪的则是猜香。
藤真被侍女引入中之间时不禁一愣，原本以为与会之人多半是与花形一般的饱学之士，未料却见到两个武士模样的男子，只有端坐在障子边的一人还算儒雅。
「喂喂不是说第四个人是卖药郎吗？怎么看起来不像啊。」红发的武士大声嚷嚷着。
「花道，姬君面前不得无礼！」个子矮小的武士皱眉道，「在下宫城，乃安西家的武士，请问阁下是？」
「鄙姓藤真，是阴阳寮的天文博士。」藤真平时多与怨灵式神打交道，除了极少数有资格参加餮宴的上层贵族，也不怕被这些平民认出皇子的身份，便含糊其辞糊弄了过去。
「在下小田，一介声闻师而已。」小田瞧了一眼外廊，「时辰已到，既然卖药郎缺席，不如就由这位天文博士代替如何？」
「喂，我说候补的。」樱木将头凑到藤真脸边瞅了半晌，「你倒比那个该死的大猩猩更像晴子小姐的哥哥啊。」
「晴子小姐？」
「候补的你果然不知道啊，嘿嘿，天才我才不会告诉你晴子就是弥生姬的闺名呢。」
「花道，这才刚入夜就急着发梦，你那日在随心院遇见的晴子小姐怎么可能是弥生姬呢？」
「良田你才是疯了，居然说弥生姬是三十三间堂的彩子小姐。」
「打扰了，炭已备好，还请诸位大人入香席。」侍女打断了樱宫二人的争吵，「今夜组的是源氏香。」
「源氏香？」樱木一愣，随即以拳敲掌不懂装懂，「就是那个源氏香啊。」
「难度不小，真伤脑筋啊。」宫城挠了挠头，朝着樱木笑道，「不过对于门外汉来说，就算是简单的竹取香和三景香也一样搞不定，倒是没什么差别。」
「良田你说谁是门外汉！」
普通的猜香，先试香，与会者依次闻香后选出香味一致或不曾闻到的，简单易懂。源氏香却是以才女紫式部所作皇皇巨著源氏物语为蓝本，香道之外更考才学。
源氏物语全五十四篇，除去开篇桐壶与终章梦浮桥，余下五十二篇帖名分别对应五十二种焚香组合，如第一炉与第二炉相同，则为空蝉，二四与三五分别相同为初音，二三四五全部相同为末摘花，不一而足。
弥生姬才情颇高，藤真早猜到她会以源氏香来择婿，是以见到樱宫二人才会诧异，只是听了适才的对话，又瞧见小田在二人争吵时的神色，倒也有了头绪。难怪那瞧着面熟的卖药郎临死前朝着自己直喊「弥生姬」。只是要逼这妖怪显形，却并非易事啊。
正蹙眉想着对策，却听奥之间传出了熟悉的声音，温润如玉。
「第一炉香已焚好，请诸位大人闻香。」
一瞬间心悸，不知是怕自己也入了妖怪的毂，还是隐藏在心底的秘密被人揭开时的羞赧。直到那个带着闲散笑意的人将闻香炉递到自己手中并在耳边低语，「殿下莫慌，在下并非鵺之幻影」时才在心中轻叹一声。
他原来早就知道了。他果然早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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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香习习，恰如幼时那一串带着朝露的铃兰。
也曾有过少年不识愁滋味的童年，坐在承香殿的樱树下百无聊赖时，便听见他的声音趴在墙头说，「八坂神社那里正在举办祗园祭呢，殿下可想去瞧瞧？」被一群宫人追赶的两个孩子手拉着手跑在音羽山的青石板上，清脆的铃铛声响了一路。
如此天真无忧的时光在对自己疼爱有加的父皇卧病之后戛然而止。从此中宫母后便不再掩饰眼神中的恨意，外朝的非议也纷至沓来，有明面上的「二殿下并非嫡出，按制只能封王而不能封亲王。」暗地里的不堪之语更是不绝于耳，「听说还会操纵式神，这种奇技淫巧可不就是妖狐所生的孽种吗？」
于是自请出家带发修行，独自一人被关在神泉苑中，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常来看他的，除了牧，便是视高墙与宫规为无物的仙道。每次都带着一身铃兰的幽香而来，将这神泉苑的终年冷寂化成一丝丝暖意，「渡月桥边的枫叶都红了呢，殿下可想去瞧瞧？」
不是没有过心动，只是才一点头，涌上的血气便让自己痛得发不出声音来。果然还是无法违抗任何一条皇室的谕旨吗？犹如下在血液中的诅咒一般，藤真微一叹息，只能违心地摇头。
「那便在神泉苑赏月吧。」仙道的手指抚上藤真冰凉的额角，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今夜可是辰日呢。」
那一晚，平安京中百鬼夜行，连大内里也不能幸免，居于常宁殿的中宫皇后更是被倩兮女终夜的笑声吓得魂飞魄散。三日后，自出云国归来的皇太子亲往比叡山祈福，又撤回禁足神泉苑的谕旨，封法亲王为阴阳博士率领阴阳师们驱鬼，才一时压了下去。
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这样一份纯白的知己之情逐渐染上樱色是藤真心中最深的秘密，自以为藏得很好，却被仙道借着妖怪一语道破。
传说中的鵺，猴颜狸体虎手蛇尾，却也有猫头虎背狸足狐尾的记载，是千人眼中千面的妖怪。这次的怨灵怕是与情有关，各人眼中看到的便是各自心上人的模样。仙道到的比藤真早，却偏选在此时才现身，就是为了让他琢磨透了妖怪的原型，才会在看到仙道的一瞬间误以为是鵺看透了他的内心幻化成他心上人的样子，也算是坏心到了极点。
藤真自嘲地一笑，也罢，即使日复一日的如履薄冰让自己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微烫的指尖又怎么骗得过他。而他对自己，似乎也并不仅仅是竹马之交的情谊呢。
心下一释然，心中的欢喜便如这院中的红梅一般，趁着夜色一朵一朵绽放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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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在下疏忽了。」待第一轮五炉香闻毕，仙道忽然惊呼一声，「适才的香中不小心混入了紫堇呢。」
《御宅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