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人鬼)》分卷阅读39

    他觉得嫉妒。

    满脸默然的苻苌,抢走了他的母亲。苻定不伤心,不悲痛,他甚至是带着恶意的快感的。可他却比他更有资格送走他的母亲。

    然而他很快知道了,苻苌也是嫉妒他的。

    葬礼后的第七天,他坐在帐篷里拭擦着唯一的礼物。门帘一动,无数的寒风灌入,苻苌进来了。

    “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小畜生。”

    他抬起眼皮看了苻定一眼,继续低头擦他的东西。

    “生你的女人死了,你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苻苌说,“哈鲁说得没错,你是天降煞星,她就是被你克死的!”

    他听了,停下手中的活,静静地看着对方,直到见到苻苌微微打了个颤,慢悠悠地问:“你说,下一个会是谁?”

    “你这个小畜……”

    “是你吗?”他打断,“苻苌,我真的很期待。”我很期待,看到你怎么死。

    “住嘴!”苻苌一下子扑了上来,边打边吼,“你这个煞星!杂种!我打死你!”

    那时候的苻苌已经完全长开了,体格健壮,孔武有力,如草原上的飞鹰一般所向披靡。八岁的他无从反抗,只能蜷缩成一团,尽力护住自己。

    那些拳脚毫不留情地落在他身上,仿佛要将他的骨头经脉都打断一般,他已经连哭,都哭不出来了……他知道帐篷外面有人,也知道那些人一定知道帐篷里的发生的事,但是同时他也知道,那些人不会帮他。

    苻苌是下一任的继承者,草原上的好男儿,而他,他只是连天神都容不下的煞星。

    他护着自己的头,手里紧紧地捏着锋利的短刀。他浑身颤抖,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辛苦。他忍耐得很辛苦,身体里有一种熟悉的**在不停地叫嚣——杀了他,杀了他……

    举起你的刀,捅进他的胸口中,杀了他,杀了他!

    就像你一刀砍下野兔的头,杀了他!

    就像你一刀剖开毒蛇的身体,杀了他!

    ……

    他痛苦地在地上打了个滚,大口大口的吸气,浑身抽搐起来。

    “小畜生……”苻苌打得累了,也停下手来喘气。他用鞋尖顶了顶他的背,语气尖锐恶毒:“你抢走了我父亲!你和你那死人母亲一起,抢走了我的父亲!”

    原来,苻苌是嫉妒他的。他将微微抬起的刀尖压在身下,躺在地上笑得疯狂——苻苌,这将是你这辈子,最后一次这样打我。

    那把刀到最后都没有用在苻苌身上,而他第一次使用他,竟然是对着自己——“我听说瞎子只有一只眼睛会流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愉悦中带着嘲讽的声音传入耳中,他的祖父这样对左右说。

    祖父每次见到他都很高兴,就像一个寂寞了太久的人有一天突然遇见一只可以戏耍的猴子。所以,每当祖父心情不好的时候,父亲都会将他送来这里。

    这是天底下最能孕育勇士的地方,草原是没有同情的。它不会因为你幼小而迁就你,也不会因为你残缺而同情你,更不会因为你妥协而优待你。你必须强壮、迅猛,必须无所畏惧,懦弱和怜悯,只会给你带来死亡。

    “苻生,你说呢?”祖父和颜悦色地问他。

    他抿着唇,没有说哈。

    “我在问你话!”粗长的马鞭狠狠地抽过来,“说!瞎子不会流泪!”

    在这一刻,体内的猛兽再也按捺不住。他抽出腰间的弯刀,狠狠地,刺进了右眼的眼窝里。

    他觉得疼,钻心刻骨的疼。他的右眼只是看不见,不是没有知觉。

    可在刀尖刺进眼球的时候,他却觉得痛快无比。因为他看见了草原的王者,他高高在上的祖父的眼里的惊骇。

    他温柔地拭去弯刀上的自己的血,抬起头,左眼的目光如锥子一般直直地钉在祖父的脸上。“难道这不是泪吗?”他摸了摸满脸的血珠,这样问道。

    第42章 滂山孤魂(七)

    后来呢?

    申屠城头疼欲裂,他用手掌抵住额头,终于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后来,祖父的鞭子又落了下来,密得像一张网,笼得他透不过气来。

    几千年以后,那些伤疤再也看不见,疼痛也好像离他很远很远。但申屠城始终记得,当年有一个人,心疼地抚摸着他背上的伤,无奈又疼惜地叫他“小疯子”。

    苻生从来就是一个疯子,从自残开始,他的心里早就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他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也许真的是煞星吧,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杀欲,他只想毁掉一切。

    只有这个人能让他平静,申屠城无意识地锢紧顾盼好——他终于想起来了。

    他记起了两个人的相遇。他记起越城里纷飞的柳絮,记起小巷子里勾人的坠梦香,记起河流边柔软的缠足……还有顾盼好。他记得他仰起头来跟他说话的样子,他说,我叫顾盼好。

    带水的眸子和醉人的笑,混着酒香,恍如坠入梦境。这个名字,申屠城一记,就是几千年。

    “阿好……”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人,那么用力,好像盼了许久的愿望最终得以实现。欣喜来得太突然,如十几米的海浪扑面而来,申屠城不知所措,只能紧紧抱住自己视若珍宝的人。

    再不让他走了……他想。他将下巴搁在顾盼好的肩膀上,良久,发出满足的叹息声。

    ……

    若不是周围的肉酱再度沸腾,申屠城几乎要眯起眼睛小憩了。

    “苻、生。”树枝躁动不安地扭动着,苻苌恶狠狠地叫着他的名字。

    申屠城回过神来,稍稍放松了些手上的力道,叹出一口气:“苻苌,算了吧。”

    “算了?”苻苌仿佛听到了什么恐怖的消息般瞪大了眼睛,没有眼眶约束的眼珠几乎要整个掉出来,“每一个夜里我都想着怎么让你生不如死,这个念头支撑着我一直苟延残喘到现在……不想听听吗?我要把你的肉挖出来,我要在你的皮囊里放入无数蛆虫,让它们在里面生殖繁衍,我要让最下贱的生物,一口一口地咬碎你的骨头!”

    “苻苌……”

    “而你现在却跟我说,算了?”

    申屠城揉了揉发疼的额头,再度叹气:“可我已经不是苻生了。”

    苻苌听了,没有申屠城料想中的狂怒,竟是忽然笑了。搏动着的肌肉忽然裂开一大道口子,透明胶水一般的粘稠的液体从中溢出。申屠城警戒地护着顾盼好退了一步,却听苻定道:“你说……你不是苻生?”液体顺着树干流到了地上,苻定的视线落在顾盼好身上:“那你凭什么留住他?”

    如同往常一样,事情一旦牵扯到了顾盼好,申屠城便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凶恶地瞪向苻定。

    苻苌咧着嘴,仍是诡异地笑,仿佛很享受申屠城的怒气。

    申屠城感觉到体内的暴虐因子又躁动了起来,就在他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上前撕了苻定的时候,苻苌说:“顾盼好要的是苻生,不是申屠城。”

    “你住嘴。”申屠城深吸了一口气,说。

    “苻生让顾盼好永远不要忘记他,顾盼好就记着他,几千年。”苻苌全然不理会申屠城凶狠的眼神,反而笑得更欢,“你说你不是苻生,那你,凭什么留住他?”

    苻苌将问题重复了一遍,申屠城瞳孔骤缩,拳头捏得咯啦咯啦作响——他一直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他凭什么认为顾盼好会永远呆在他身边?

    从前他没有考虑,是因为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对他来说,顾盼好是美好的却也是虚幻的,他存在在他的梦境里,是不真实的。他从来没有想过,顾盼好不但真实存在,还来到了他的身边。

    后来他仍然没有多做考虑,不是不在意,而是……顾盼好对他来说仍然是遥远的。他虽然就在申屠城的身边,可申屠城看见的却是连巧也。他唯一能强烈感受到顾盼好的是那对带水的眸子,通过它们申屠城知道那就是顾盼好,可他却仍旧看不见他,也摸不着他。

    而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申屠城想起来了,他想起他是苻生,虽然那个时代遥远,那个人陌生,可申屠城清楚,那就是他自己。他想起了他和顾盼好的相遇相知,此时此刻,顾盼好在他的心里,不再只是“水一样温柔的人”、“水一样波澜不惊的人”,他有血有肉,通过那些记忆中的细碎的小事展现给申屠城看,顾盼好的柔,顾盼好的顺,顾盼好的清,顾盼好的淡。一切都鲜活了起来,如润雨一般,一点一滴地渗入到申屠城的心里。

    如果说从前“阿好离开我”这个念头会让申屠城发狂,那么现在……现在,申屠城却不知道了。他不知道,这个想法哪怕只是冒一个头,他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事情来。

    可是就像苻苌说的,顾盼好要的是谁呢?苻生吗?某种程度上申屠城一直在撇清自己和那个叫做苻生的人的关系,可是……是不是一旦没有了这层关系,申屠城之于顾盼好,就什么都不是了呢?

    申屠城慌乱中抓住顾盼好的手,脑中一片混乱。而苻苌却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再一次抛下一句话:“不如,就由我来告诉你吧……苻生对顾盼好来说,有、多、重、要。”

    这一次,苻苌只微微笑了一下。那神情,竟是温柔而怀恋的——

    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阳光照在雪山上,折出一条柔软的线,落在顾盼好的发丝上。

    有人说头发细软的人心很软,苻苌坐在不远处看顾盼好,突然很想摸一摸他的头发。

    初见顾盼好时,苻苌在心里给他留下了一个字——淡。淡淡的眉毛,淡淡的唇色,连表情都是淡淡的,就像一幅晕开了的山水墨画,清清冷冷的。但他却有着一头极黑的头发,好像用最浓的墨汁染的一样,衬着他淡淡的脸,致命的吸引力。

    那日苻生坠崖以后,苻苌很快找到了顾盼好。他不想杀他,隐隐的,他觉得苻生一定会回来。顾盼好常常这样坐在毡子上,安静地注视着远方的雪山,一看就是一整天。苻苌有时候也会陪着他看,不过,看人多过看山。他不明白这样一个在他看来几乎算是“柔弱”的男子,哪里值得苻生为他放弃王位。

    阳光照得顾盼好的侧脸散发着柔柔的光,苻苌忍不住问他:“你在看什么?”

    顾盼好瞥了他一眼,说:“在看苻生什么时候来。”

    苻苌哈哈大笑起来:“从悬崖上摔下去,你指望他活着?”

    顾盼好只说了一句话,这话苻苌记在心里,一记就是一辈子。他说:“我生,他不独死。我死,他不独活。”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表情仍然是淡淡的,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一样。只要顾盼好还活着,苻生即使死了,也会从地狱爬上来。

    苻苌看着他,突然打了个冷颤。他连忙转移了话题:“听说你是从越城来的。”

    顾盼好径自看着雪山,没有回答。

    苻苌也不觉得尴尬,只要不是面对苻生,他其实是很包容的一个人。他自顾自地接着往下说:“我曾经去过一次,那里的女人很美。”突然间他很想见见顾盼好生气的样子,于是便加了一句,“和你一样美。”

    顾盼好听了,表情一丁点也没有变。苻苌急了,叫道:“你不生气?”

    顾盼好将视线从远处收回,却是反问:“生气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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