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好了?”楚兰庭淡淡问道。
“嗯。”竹儿咧嘴儿一笑,“师兄别嫌竹儿烦就行。”
竹儿到底放心不下父亲的,也不知京城局势究竟如何了,他总该尽一份心力。
待到这一切都结束了,竹儿便随师兄回去看师父,安心的读两年书。他如今方才明白,什么叫做书到用时方恨少。
“你若再敢瞒着我自己走,哼。”楚兰庭扬眉。
“怎么会。”竹儿仰头讨好的笑了,“竹儿哪敢呀。”
兄弟之间,本该有生死相托的信任,而不是一味的隐瞒,无论前途如何,他都该相信师兄。
温暖的阳光下,少年的笑容显得特别干净明澈。楚兰庭淡淡一笑,“快点,迟了怕买不到好马。”
任是京中怎样风起云涌,淅淅沥沥的风雨中,紫蒙山的枫叶浸染了整个清秋。
因是下着雨,山间格外静些,半山小亭,碧松孤立,柳辰达一身墨绿色的长衫半靠半躺在长椅上,手边是一小串青涩的葡萄,点滴秋雨透过松针洒落在他如墨长发上,慵懒中透出几分随性。
“你们来了。”轻轻嗤笑一声,柳辰达看向渐渐走近的两个少年,似笑非笑。
楚兰庭微微一怔,躬身安静的,“柳先生。”
“先生,你怎么在这?”竹儿歪了脑袋笑问。
“唔,让我想想。”柳辰达托着下巴饶有兴致的打量竹儿,“貌似我说过一日一书一文的,是吗?”
竹儿眨眨眼,“啊,这个……”柳先生好像,貌似是有这个要求,可是没人看着,他早不知忘哪儿了。
“二十天。”柳辰达轻笑一声,伸出两个手指,“二十天,若补不齐,你看着办。”
竹儿结结巴巴的,“先,先生。”
“嗯?”
“……是。”竹儿垂头丧气的应了一声。
楚兰庭颇为意外的看了柳辰达一眼,重复,“二十天?”
他们一路走来便听到不少传言,多数是说京城被封,如今已是有进无出,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二十天?柳先生何以如此笃定?
“小家伙,裕亲王应是在京郊的逸旻别苑,小心行事,莫要惊动了旁人。”柳辰达漫不经心的坐起身,指了楚兰庭道,“你,坐下。”
“先生!”
“怎么,没听明白?”柳辰达扬眉。
楚兰庭按住竹儿肩膀,淡淡,“竹儿,记着,如若有事,到庆云茶楼找娄掌柜。”
竹儿还待说什么,见楚兰庭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这才点头,“师兄保重。”
楚兰庭只是无声的拍了拍竹儿肩膀,看着竹儿清瘦的背影消失在山道拐角。
“坐吧。”柳辰达扔了手中的葡萄,淡淡道。
“不知先生找我,究竟为何?”楚兰庭将先生二字咬的重了些,惹来柳辰达一声轻笑。
“你多威风呀,杀敌夺城,决胜千里,我如何当得起你这一声先生?”柳辰达唇角微扬,“柳家能有这样的少年俊杰,当真难得。”
“我姓楚!”楚兰庭低声冷道。
“唔。”柳辰达挑眼看了楚兰庭,见这少年那掩饰不住的冷意,摇头笑叹,“兰儿呀,你这养气功夫,啧啧。”
“你是姓楚,可你也是柳家出继的子孙,只要你愿意,柳家永远是你的家。”柳辰达不知何时负手而立,正色道。
楚兰庭惊诧的仰头,正看到柳辰达唇角一丝温和的轻笑,几分淡然几分真诚,“兰儿,我已经撤销了柳氏宗族对你的追杀令,将你的名字上了族谱。自今日起,你再不是天不管地不收的无根弃儿,你有父有母,有家族有祖宗。纵便拜了师父,另从他姓,你也是柳家走出的孩子,是有来历有归属的柳家子孙。”
“不,我……”楚兰庭下意识的摇头,“你凭什么?”
“只凭我现在是柳氏宗主,是你小叔。”柳辰达略微怜惜的替楚兰庭拂去粘在长袍的枫叶,叹道:“兰儿,是柳家对你不住,可是……逝者已矣,你身上总归流着柳家的血,你……好自为之。”
“我可不是先生。”少年清冷的声音含了几分嘲讽。
柳辰达轻笑一声,旋即淡淡点头,“也对,这么说,你不同意?”
楚兰庭一时哑然。
有父有母,有家族有祖宗,从此再不是天不管地不收的克家弃子……可是,可是……楚兰庭垂下了眼。
那个男人已经死了,至死没有认他,他又何必稀罕,他自有师父师弟,他不稀罕。
“再不说话,我只当你同意了,嗯?”戏谑的声音传来,楚兰庭抬眼,见柳辰达微微晃着手指,“三,二——一。”
“这么说,你同意了?”
楚兰庭不知所措的低下头。
“呵。”柳辰达拍了拍楚兰庭肩膀,“既是同意了,那咱们就来算算账?”
楚兰庭莫名的看向柳辰达,见他正饶有兴致的打量自己,扭头,“要罚便罚。”
“急什么,难得有机会动霁之的宝贝徒弟,让我好好想想——唔,罚你在此地风餐露宿五日,如何?”
“不可!”楚兰庭不假思索道。
“放肆!”柳辰达沉下脸,“我的命令,也是你能违逆的?”
“可是……”楚兰庭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便被柳辰达打断,“你若放心不下,你在京中势力,大可交付于我。”
“你该知道,我现在的身份,比你更适合入京。所以,”柳辰达不知何时又恢复了惯有的戏谑,“千万别惹我生气,嗯?”
楚兰庭微微一怔,低声,“先……小叔,你……”
柳辰达扬眉,“怎么?”
“多多保重。”少年认真的弯下腰,清冷中多了几分诚挚。
风雨凄迷,峻石衰草。兵甲林立的肃杀中,张墨瑾淡然长立,唇角吮着一丝温煦笑容,“宗泽先生来了,请坐。”
“呵。”柳辰达轻拂衣角,靠坐在张墨瑾身前的石凳上,慵懒随意中透出几分不羁,“十年易过,你可比从前温润多了。”
“先生说笑了,不知那东西——先生可带来了?”张墨瑾淡笑了摇头,“比起先生闲云野鹤的自在,墨瑾可是差得远了。”
“东西自然在我这儿,不过——人呢?”柳辰达扬眉。
“先生放心,只要先生将皇考遗诏给我,柳家上下百口,必将毫发无伤。”张墨瑾认真的躬身说道。
柳辰达轻笑了摇头,“我只是想知道那帮不成器的是否又做了什么羞辱祖宗的事情——既是在皇上手中,我阖当放心了。”
“你!”张墨瑾神色略变,旋即淡淡笑了温声道:“先生说笑了,先生既为柳氏宗主,自当为柳家上下考虑。”
“柳某家事,不劳皇上操心。”柳辰达嗤笑了一声说道。
“柳先生!”温淡的声音含了冰冷的威胁,张墨瑾直视柳辰达。
“嗯。”柳辰达不抬眼的淡淡应了一声。
这慵懒不经意的神态饶是张墨瑾也忍不住有些郁怒。然而他到底是压下了胸口的怒气,淡淡,“柳家先生不在乎,那么——襄山上下呢,先生可还记得?”
“张墨瑾!”柳辰达猛然抬头,直视张墨瑾,“你太令人失望。”
张墨瑾一愣,撇过头,“朕敬重先生一身本领,此番事了,先生如若不弃,自可身入庙堂,位极人臣。”
“唔。”柳辰达复又垂下眼,目光落在那一抹明黄流苏上,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轻笑道:“皇上知道我与先皇相交莫逆,难道就不好奇——先皇是如何评价皇上的?”
“皇考他——说朕什么?”张墨瑾下意识的问道,温雅从容间多了几分不自觉的紧张焦躁。
“还记得那年你领兵三万回救先皇么?那次你身受重伤,先皇守着你整整三天,一应药食不过他人。”柳辰达静静的开口,他的声音,缓慢却平静,“你伤势好转,先皇高兴的拉了我喝酒,醉了便连声喃喃,有子若此,今生何求。”
分明平淡的声音,可是张墨瑾不知从哪里就听出了几分嘲讽的味道,明明是他亲手将父皇逼死,如今这样的话,还有什么意思?张墨瑾忍不住冷哼一声,却没有打断柳辰达的叙述。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柳辰达的声音显得飘渺而遥远,“尚未入京,有人说你暗蓄兵马,不可不防,被先皇一顿板子打得皮开肉绽,从此再无人胆敢提及此事。”
“先皇初始登基,有人说你兵众权威,当收归兵权以防不测。先皇却说,你是他的儿子,自会处理好这一切,战事已平,你必会主动交归兵权。”
柳辰达侧头看向张墨瑾,当年那个别扭地不肯叫他小叔的少年此刻眸中只余一片冰寒,再不会因不忿自己这个小他几岁的叔叔而带了酒来找他打架。
“再后来,唔。”柳辰达沉吟了好一会儿,终于在张墨瑾不耐的目光中呵呵笑道:“再后来我也不清楚了。”
“对了,去年先皇醉酒时倒也提过你,你想听吗?”柳辰达慢悠悠的扬眉问道。
“你说!”张墨瑾强忍了怒火淡淡道。
“啧啧,这么多人在呀,这话可不太好说……”柳辰达戏谑笑道。
“你!”张墨瑾正要说话,一直站在他身边没有出声的黑衣男子低声,“皇上!”
张墨瑾骤然回神,眯了眼看向柳辰达,淡淡笑了,“先生有话,什么时候不好说呢。若是在等三弟将柳家人救出——我劝先生,还是别做指望为好,这藏人之所甚为隐秘,只怕不是那么容易。”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