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敬韬叹息一声,指了指身边,“过来。”
竹儿笑嘻嘻的靠坐在莫敬韬身边,“这一次多亏了文儿,不然义父哪里就好得这么快了。他有些失血,正在昏睡呢,义父不去看看?”
莫敬韬先是一怔,沉下脸,“休要提他。”
竹儿淘气的吐了吐舌头,“义父才好一点,又巴巴的凶起人来。竹儿就不信,义父一点也不担心文儿。”
莫敬韬沉默片刻,言下带了几分感慨意味,“竹儿,我总想着你还小,有些事情……罢了,横竖你都是要知道,万一将来再有……”
竹儿莫名其妙的笑道:“义父说什么呢,义父能长命百岁呢,哪来的什么万一呀。”
莫敬韬宠纵的笑笑,大病初愈的他在竹儿面前,少了几分严冷,多了几分暖意。他揉了竹儿脑袋笑叹道:“傻小子,长命百岁做什么?还嫌我拾掇你不够呀?没少恨我吧?”
竹儿红了小脸,“怎么不恨,每次义父打我的时候,我就想着将来有一天……”说到这儿,缩了缩脖子小心地看着莫敬韬,傻笑了不说话。
莫敬韬哼笑一声,“可见你是个淘气不服管的。”
“竹儿,你听着,我要说的事情,关乎到你的身世性命,你要仔细着。”莫敬韬的语气忽然郑重起来,竹儿先是一愣,坐直了身子。
“你一直奇怪,当初我为什么不知所踪,是么?”
“我年轻的时候走货曾遇上劫匪,是定亲王爷救了我一命,之后更是多次相助。那时候我年轻,没有根基,多亏定亲王大恩,才能在莫家站住了脚跟。”
“你被刺杀,是不能说的辛密,定亲王唯恐我被灭口,救了我出来,几次三番,大恩难以为报。”
“那时候我被逐出了莫家,家业也交还给了大哥手中,小七儿是个好孩子,我亦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定亲王屡次于我有恩,我又无家可回,便应了定亲王要求,替他经营铺子产业。”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想……”莫敬韬说到这儿,沉沉叹了一声,“莫行文说得没有错,我在边关,是因为你。定亲王千叮咛万嘱咐,让我若有机会,替他看着你些。”
竹儿惊愕地看着莫敬韬,“定亲王他……?”
“竹儿,裕亲王爷对你如何?”莫敬韬忽然转移了话题,问道。
竹儿一愣,笑道:“好着呢,我是长子,王爷严厉些也是有的。”
“若说你是定亲王爷的儿子,你信吗?”
竹儿没有惊讶,只是苦笑,“义父这是从哪里听来的?”竹儿接触定亲王时,尚是一派天真纯粹,谁亲近他,谁喜欢他,只凭感觉便知。他那时极是喜欢定亲王爷的温文,可是与定亲王相处时却反而没有和裕亲王在一起时来得心安。纵算是裕亲王向来少笑意,恼极了还会揍他两下,可是这亲切的感觉却做不得假。
竹儿得皇祖器重,也隐约听过这些流言,少年多情,风流韵事,他也不过当个笑话听过便算。
可是莫敬韬平素为人谨慎,甚少无的放矢,这让表面平静的竹儿有一种无端的烦闷。又想起自他认祖归宗之后,裕亲王种种错待刁难,仿佛只有这个解释是最合理的。
竹儿强自镇定的神色看在莫敬韬眼里,他暗叹一声,缓缓说道:“我不是听来的,只仿佛记得有这么一宗事情,恐是当年——竹儿!你冷静点,听我说!”
“我记得是当年托付之人说过,可是人家将你相托,如何会说这等私密之事?这是其一。其二,定亲王虽则再三叮嘱我若有机会照看于你,可是却暗地派人监视于我,恐有他图。其三,我隐约见到了当初定亲王身旁之人,虽不知那人是谁,却深知那人本事,轻易不离定亲王左右。边关失火,粮草不济,山宇失守,看来是皇上不自量力,一意孤行所致,可是……个中只怕还有其他原因。”莫敬韬一介平民,却敢说得这般大胆,足见是把性命都托在竹儿身上,一片真心让竹儿惶惑的心慢慢静了下来。
“竹儿,我说这些,你只当是有个准备,也免得将来有什么事情,乱了阵脚。你自小便有一段天真,宫里的水太深,我没有别的本事,你自己要小心。”
竹儿勉强一笑,“义父这话说得……”再说不出别的话,怔怔落下泪来。他一头栽进那个是非圈里,多少委屈多少不平多少算计多少茫然都融在了这泪里。
身世不明,前途惶惑,骨肉疏离,现实冷酷,只眼前这当年责他打他冷落他的养父还肯冒着风险真心待他。
多少次午夜梦回,竹儿呆呆看着清寂月光。梦里面山水江南,烟雨迷蒙,风过疏竹,舟桥杨柳。山里小小苦闷小小欢乐的日子,老宅无忧无虑的放肆,锦州初见世事的好奇开心。
那些笑容那么淡,渐渐泅进了梦里,慢慢远去。
无数次,他想要大哭一场,却不能够。哭又有什么用呢?师兄为了他经历了多少,他不能让师兄担心,也不能让父王皇上轻视,更不能让同辈兄弟嘲笑小瞧。
他只能坚强。
莫敬韬冷硬的面容露出一抹怜惜,他轻轻抱了竹儿在怀里,“傻小子。”
傻小子,究竟只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也不知是怎样熬过来的。小家伙小时候顽皮淘气,板子还没有上身便扑在莫老太爷怀里哭得惊天动地。现在受了这样大的磋磨,反而只是静静流泪。
只是安静流泪的孩子,让莫敬韬忍不住怜惜,忘了到嘴边的斥责叮嘱。
良久良久,竹儿站直了身子,“义父,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您还是跟着他们去熙国吧。”
看着竹儿清明的神色,莫敬韬没有反对。他能做的实在有限,留在渊国,留在大爷和三爷的势力范围内,他日难免成为竹儿的拖累。
这孩子决心已定,便主动替他想了退路。经历了这么多,这孩子真是长大了。
“害得义父背井离乡,实在是……”
莫敬韬按住竹儿的肩膀,“傻孩子,是我没用,只会拖累你,反叫你担心了。”
竹儿还想要说什么,却听到莫行文含含糊糊的喃喃声,“大哥,爹没事了?”
原来是他们的动静吵醒了昏睡中的莫行文,这会儿正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爬起来,待看到莫敬韬冷冷的看着他时,惊了一跳,不自觉便跪下了。
莫敬韬淡淡的拍了拍竹儿,也不说话。
转身看了一眼莫行文,冷冷道“随我来。”
莫行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闻言呆呆的跟着莫敬韬走到了外洞。
几个小兵正在处理打来的猎物,见父子二人出来,恭敬的行了一礼便都有默契的跑到外面吹风去了。
公子早有吩咐,加强守卫,严禁打扰。
莫敬韬看着低头跪在身前的儿子,半天工夫,“你也说过,我早不是莫家子弟,也无权处置你。你走吧。”
莫行文倔强的扭过头,“我犯此大过,自也无颜再做莫家子弟了。”
小子性子别扭,不肯认错,可言下便是说,咱们父子二人都是被赶出家门的,你不能拿这个说事。
几年工夫不见,这小子倒是多了几分小聪明。莫敬韬冷哼一声,“我不和你说这些有的没的。莫行文,你若还认我,便做好挨打的准备。”
莫行文一震,无端的就想起大哥那时候挨得家法,就算是考了衡文书院,也不见父亲手软。想起那无情的责打莫行文忍不住微微瑟缩,沉默了。
“你怕了?”良久,莫敬韬淡淡开口,言下有一点失望,“我要启程去熙国,你自点两个人,陪你回莫家去。”
语气间竟是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莫行文还是跪着不动。
“莫行文!”莫敬韬低声喝道:“男子汉大丈夫,究竟怎样,你总该有个决断!”
莫行文眼见着莫敬韬甩袖要走开,下意识的抱紧莫敬韬,“文儿认罚!爹爹别不要文儿!”
莫敬韬静静站着,“放手。”
“松手!”
莫行文愣愣的松开手,小声哽咽,“爹爹别扔下文儿不管,文儿该打,爹打文儿。”
莫行文哭得可怜。莫敬韬想起竹儿说的这孩子为了救他险些失血晕了过去,又觉得他这些年对莫行文确实有亏欠,心里便有些和软。这孩子千里寻他,恨也好怨也罢,都是他儿子。犯了这么大的错,也是他未尽到为父的责任。
叹息一声,莫敬韬喝道:“你听好了,往后你跟着我,再没有从前的任性自由,明白?!”
“文儿凭爹管教。”莫行文抽噎着小声,神情间还有些害怕瑟缩。
莫敬韬见他如此,暗叹一声,“你等着。”
这孩子气度性情实在是……罢了,总归是自己的儿子,慢慢教也便是了。
莫敬韬转身进了内洞,见竹儿呆呆坐着,也不知道想什么。
“竹儿,如今外面盛传皇上恐怕……大不好了。城内局势复杂,皇长孙阵亡,关宁城中你身份最重,凡事三思。”莫敬韬犹豫良久,淡淡叮嘱。
一样的少年,莫行文还懵懵懂懂的任性逃避,眼前这孩子就开始担负天大的责任了。这孩子还和从前一样狡黠淘气,乖巧顽皮,可是这个小小子沉下脸来,已经有了指挥若定的气势与担当。
“每次的粮草都是城内派人护送,这次你们送了粮草,他们只怕也会派人来知会一声,你正好随他们秘密入城。我……”莫敬韬说到这儿,叹息一声,“小心。”
现在的竹儿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渴望依恋他的小小孩儿了,他能做的,只是远走他乡,不给这孩子添麻烦。只是一遍又一遍的说着小心谨慎。
竹儿默默地捏紧莫敬韬的手,“嗯。”
故作的笑意让人看了心酸,稚气的小模样带了几分不舍几分坚定。
再转身时,竹儿已经学会了万事不形于色的从容。
“熙国援军正在南城门外与锦**队对峙,粮草抵运城中,城内欢欣鼓舞。”
“京城运送的援粮已经在路上了,不日即可抵达。”
……
昏暗的房间燃着不知名的香,张奕玄靠坐在床上,目光却看向门口,“竹儿……还没有回来?”
虚弱的声音带了咳喘,明渊停下了汇报,“皇上放心,快了。”
张奕玄的神色有些失望,“这样啊……”
明渊轻轻地替张奕玄掖了掖被子,“皇上料事如神,大爷果然派了粮草来。”
张奕玄削瘦蜡黄的面上露出几分嘲讽的笑,“知子莫如父,这丧心病狂的孽畜究竟有什么能耐,我还不清楚。”他说着,便要取桌子上的药丸吃。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