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箫吹梦寒》分卷阅读60

    禅房花木深

    沿着青石台阶而下,转过一道门廊,满院绿影,香火在这里已经显得淡了,然而安神的气息却始终不散,隐约可以听到僧人念诵佛经的声音,小院子里很安静,只有一个扫地僧人认真地,一下又一下扫着地上不多的灰尘落叶,沙沙的声音仔细听来,别有韵律。

    远远的三个年轻人走进来,都在十七八岁的年纪,扫地僧人手下没有停顿,口中唱了一声佛号,“不知施主所为何来。”

    “久闻此处柑橘别有福缘,特来一求。”站在右侧的男子合什道,英俊的面容隐过一丝几不可见的焦躁。

    “施主还是往别处去吧,小僧已经说过,施主与它本是无缘。”扫地僧平静的说道。

    居中的男子哼了一声,“你凭什么就说是无缘?”

    扫地僧人微微一笑,“柑橘只是柑橘,并非别有福缘,自然说不上与施主有缘了。”

    “既如此,我们摘两个又有何妨?”左侧的男子微微蹙眉,语气却还温和,“这位师傅,我们确实是有急用的。”

    扫地僧人不为所动的继续划着扫帚,居中的青年面上现出几分怒意,却被右侧的男子拦住,他轻声,“望老师傅慈悲为怀。”说罢便静静的站在一旁,并没有动怒,也没有恃强凌弱的意思。

    时光静静流泻,小院子里只听得到风吹树叶的声音和扫帚划过地面的声响。那青年竟真的就这样恭谨的站立不语。

    一阵清脆的笑声打破了宁静,几只橘子被扔进右侧青年的怀里,慌得青年立马接住;就见到一个少年笑嘻嘻懒洋洋的从树上跃下,神情中带着几分狡黠淘气,目光灵动,背着小手嗤笑道:“福缘是你自己求来的,又岂是旁人能给你的?”

    扫地僧眼底积蓄着怒气,瞪视少年,这里的橘子都是要给世家贵族的,哪里容得这样一个小小少年随意放肆?

    “是谁准你不告而取的?”愤怒的声音一改方才的不食烟火,扫地僧拄着扫帚喝问。

    “又有谁拦住了我?”少年眼珠一转,打起了机锋,“福橘,自然是有缘者得之了。”

    扫地僧瞪眼,“哪里来的小贼,没看到贫僧在此守护吗?!”

    少年先是一怔,旋即满脸的忍俊不禁,看向扫地僧的目光也多了丝轻蔑不屑。

    “师傅误会了,小兄弟这里只是借用了一段公案,如今橘子已经摘下,我们理应负担一切赔偿。”左侧的青年淡淡笑了说道。

    扫地僧一愣,他并非是不学无术,只是心中无佛,再加上也没有把个孩子放在心上,一时间着了道。若他猜得没错,这小子正是借用了希迁禅师的回答,不由得恼羞成怒,“这里的橘子岂是你们能赔得起的?哪里来的小贼,识得两个字便敢出言无状,也不怕冲撞了佛祖?!”(僧问,什么是解脱?希迁禅师答:“谁绑了你?”僧问:“什么是净土?”希迁禅师答:“谁污了你?”僧问:“ 什么是磐涅?”希迁禅师答:“谁把生死给了你?”)

    “咦,这福橘竟还是有价之物吗?只是不知标价几何?也好叫我们知道,看看能否赔得起呀。”少年嬉笑夸张的声音带着童声特有的清脆稚嫩,听得三个青年忍不住莞尔一笑。

    那扫地僧被说得一时哑然,旋即哼一声冷笑道:“你小小年纪,就不怕消受不起,折了寿?!”

    少年轻笑,“多谢老师傅挂心,心诚存善之人,天必佑之。”

    说罢也不待扫地僧反应,嬉笑着转身便出了月亮门。那三个青年见状,忙摸出一串檀木佛珠递给扫地僧,追了上去。

    扫地僧原本已是气极,待见到手中圆润色沉的佛珠面色这才稍好,小声嘟囔了句,“便宜你们了。”复又恢复了出尘平静的模样。橘子已经摘下了,总不能要回来,此间事情更不好宣扬,只当是吃了一个哑巴亏罢了。

    少年晃着手专拣小径走,听到身后有人跟上,便停住了脚步回头抱拳笑道:“你们不必谢我,若说起来,当是我谢你们才是。”说着,小家伙从怀里掏出两只橘子晃了一下,神色间颇有些得意。

    三人先是一怔,居中的青年忍不住笑出声来,“在下于本持,不知小友如何称呼?”

    “你叫我竹儿便是了。”竹儿笑嘻嘻的歪头看了三人,抛着手中的福橘一副漫不经心。

    “我姓舒,舒青骥,他是我的朋友,穆旻玕。”

    穆旻玕,舒青骥,于本持,竹儿心里默念一遍,品出了一点味道。他自回京之后,有心关注各种消息,这三人的来历在他心里过了一遍,又不由得对柳先生的狭促哭笑不得。

    穆旻玕,穆炎实长子,耕读传家,进士出身,却被父亲以年少不踏实为由拘在身边读书,年仅二十一岁,穆炎实为人沉稳细致,踏实肯干,灵活变通,任上治下一片清明,却因为身份所限,现在仍旧只是一个知府,此番述职回京,怕是想要谋得升迁,却苦于没有门路,久滞京城。

    舒青骥,九门提督舒克耀嫡长子,勇武果敢,也算得上是青年一辈当中的佼佼者,舒克耀依附世家势力而上,皇子相争时却不偏不党,加上他涉足势力驳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是以居然在九门提督这样保卫京城的关键位置上呆了五年之久,并且观其志向,并没有再进一步的打算。而舒青骥作为他的嫡长子,十五岁开始做侍卫,文武在勋贵中不可谓不出众,又是在那样极易升迁的位置,却苦熬了四年没有出头,这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于本持,国子监司业幼子,自幼聪敏,擅举一反三,颇得老父和哥哥们的喜爱,素来洒脱大方,喜交际,也不拘三教九流,人缘极好。年方十八已中举人。

    此三人论地位,论势力或许在偌大的京城毫不起眼,可是能力不俗,算是青年之中的佼佼者,若有机会,未尝不能大有作为。

    只是身份所限,机会不易。

    转瞬的功夫竹儿已经有了思量,他放了橘子入怀体贴的笑道:“你们急于求此物,想来是有要事,我便不打扰了。”

    舒青骥原是急着要走的,听闻此言心中掠过一丝暖意,不料这个素不相逢的小孩子如此坦荡体贴,他沉默片刻,终是叹息一声,“原也是急切的,如今看来,这橘子也没甚么,久闻这里的茶是极好的,不如咱们去讨要一杯?”

    说是讨要,却花了五两银子才在后园里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离大雄宝殿甚远,旁边栽着两棵菩提树,小亭的檐角常年滴水,阳光洒进来,多了几分禅意。

    竹儿与三人随意的坐在原木树桩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风物趣事,竹儿谈吐风雅幽默,磊落大方,举手投足间隐约透出清贵之气,倒是把初见的灵动淘气遮掩了几分,却也因着那几分孩子气,让人觉得温和易近。

    舒青骥还有些沉默,于本持却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拉着竹儿说东说西,他看着沉默寡言的舒青骥,暗叹一声,笑了对竹儿道,“你别是吹牛的吧,咱们这么多大人都没敢说游历了多少地方,你一个奶娃娃,可别是连京城都没有出过?!”

    竹儿面不改色的笑道:“一个人的经历又不是看年纪的。”说罢还上下打量于本持一眼嗤笑,“你也算是大人?”

    于本持气哼哼的想要接话,忽的想起自己今年尚未弱冠,咽了口唾沫不经意问道:“你既说是去的地方多,可有听过心疾有什么好的治疗方法吗?”

    竹儿先是一怔,看了一眼始终沉默的舒青骥,舒青骥祖母病重在床,他也略微听说些,想来是舒青骥孝顺,正为此事悬心。竹儿收敛了神色,认真的问了几个有关症状的问题,方才沉吟道:“法子倒是有,只是治起来麻烦,且容我些时日,不敢说痊愈,十年平安却是保得的,最要紧的还是病人心宽,多多健身。”

    一个小孩子就敢说得如此笃定,若是换了一个人在这里,三人定不会信的,可是此刻三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震惊。

    眼前小小少年的气度言谈都让他们下意识的把对方当作了值得相交的朋友,并没有因为年纪起轻视之心,这孩子如此笃定自信,难道真有这份本事?传言皇上宠孙张载浛自幼蒙世外高人教养,不止文武精微,兼且通医术,理八卦,难道传言竟是真的?眼前的这个孩子,竟是那位皇孙?!

    他们三人都是坦荡聪敏之辈,自没有因着自身境遇起攀附的心思,倘若竹儿流露出一丝招揽的意思,他们心里只怕也会有了戒心。只是如今竹儿亦是坦荡赤诚,兼之他们自认身名不显,对竹儿倒也多了几分敬重与感激。

    舒青骥当下起身深深的拜了下去,“不瞒小友,家祖母患有心疾,请了多少大夫都说是顽疾,过不了今冬,若小友真能……在下就是做牛做马也甘愿!”

    竹儿先是一怔,忙起身扶起舒青骥,“咱们可算得上是一见如故,你这样说可就是埋汰我了。”感觉到眼前这个平静沉稳的青年微微颤抖的双手,“说来若不是你们,我也偷不到这橘子,只当是我还谢你们便是了。”说着还眨了眨眼睛,露出几分顽皮来,惹得舒青骥忍不住微微一笑。

    穆旻玕也真心的为这个兄弟高兴,旁人不知道,他对好友家中景况却是最清楚的。

    舒青骥的母亲是明媒正娶的嫡妻,只因为娘家势败,没了依靠,竟然被他的父亲和庶母活活折磨致死,死的时候“几近人彘”,说是体无完肤都轻了,那年舒青骥才十岁,眼睁睁看着血人一般的母亲挣扎着咽气,临死前他的母亲为了唯一的儿子,温顺了一辈子终于坚强一回,偷偷写了血书递在别庄养老的老夫人身前,将拼却性命护下来的嫁妆家底和年幼的儿子一并托付给了老夫人,不求富贵,只求老夫人能把儿子带在身边,平安长大。

    舒青骥送到老夫人跟前的时候,瘦的皮包骨一般,满身是伤。老夫人这才知道她一向以为孝顺懂事的儿子竟然做出宠妾灭妻,残害骨肉的事情,拄着拐杖要教训儿子,却被羽翼丰满的舒克耀冷冷驳回,从此状似安享天年实同软禁。

    祖孙二人在陌生冷酷的府邸里相依为命,舒青骥能够长到这么大,还能够在宫中有一个差事,全都是靠了老祖母费尽心血换来的,他对祖母感情至深,祖母被父亲气得卧病在床,他便整夜整夜的不合眼,恨不能以身相替,祖母说想念普光寺的福橘,他便执着的求了一次又一次。

    若是这少年真能治得心疾,对舒青骥而言恩同再造都不足言一二。

    穆旻玕心里想着,却又笑了转过话题,“听说两国使臣同时进京,到时候可是热闹了。”

    于本持笑道:“景国也就罢了,熙国如今内忧外患,朝廷上下却只知享乐,只怕如今还在女人的被窝里指望着鹰族大发慈悲呢。”

    竹儿扑哧一声笑出来,旋即正色道:“熙国是百足之虫,财富无算,他们以财富换支援,却没有自己像样的国家军队,这笔买卖对咱们而言实在划算,只是景国,可就着实棘手了。”

    “正是,景国君主励精图治,有雄心有作为,并不是那么好说话的。”穆旻玕也坐直了身子道。

    “他们地处南方,鹰族的威胁对他们并没有任何影响。”这次开口的是于本持,看向竹儿的目光多了丝认真。

    “不但鹰族对他们没有影响,而且他们与咱们渊国和熙国相邻,一旦有所企图,咱们极可能腹背受敌。”舒青骥也收拾了精神,沉声说道。

    “何况鹰族之人怕也是有远交近攻的心思。”竹儿嘴角溢出一丝冷笑,“他们此来,只怕是待价而沽的。”

    一句待价而沽,说得几人纷纷莞尔,连赞极是。

    眼看着三人走远,小亭子里一时安静下来。竹儿呆呆的坐了片刻,复又往前方大殿走去,他在京城前后呆了那么久,也没有来过这里。

    殿里香烟缭绕,无数的香客纷纷而来,攘攘而去,也不知求的什么,拜的什么。红尘俗客把这繁华中的清静佛地变成了另外一个富贵场,仿佛眼前慈眉善目的佛祖也和人间的许多人一样,只以金钱权势论功德。

    竹儿孤零零的跪在燃灯古佛前,微微垂下眼,心里什么也没想,只是这样安静的跪着。

    人来了又去,没人注意到这个怪异的少年。燃灯古佛是过去佛,弹指一挥间,过往成云烟。没有人会浪费精力财力拜一个过去佛,这里是热闹中难得冷清的地方。

    佛高高在上,慈悲而怜悯的俯视着脚下的小小少年,沉默不语。

    良久,竹儿的耳边响起熟悉而清冷的声音,“随我来。”

    竹儿一怔,回头看到了师兄沉静的目光,他忙站起身拉了楚兰庭笑道:“师兄你怎么来了。”

    楚兰庭只是沉默了转身便走,神色间不见丝毫暖意。竹儿愣了愣,忙快步跟了上去。

    举目山河远

    “知道你母亲是谁了吗?”高高的枫树掩住一园幽寂,斑驳的木门红漆脱落,落叶翻转,恍若一声叹息。楚兰庭的目光落在不远处被枫叶遮盖的小径上,淡淡问道。

    “谢家独女。”竹儿垂眸轻声,谢家,四大世家之一,如果他没有判断错误,当是与王爷势同水火的。

    楚兰庭这才回头上下打量着竹儿,唇角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定亲王此人,如何?”

    “能征善战,儒雅仁厚。”

    “裕亲王呢?”

    “勇于任事,刻薄寡恩。”竹儿眨眨眼,小声道。

    “勇于任事,是能吏;刻薄寡恩,是小人;如此说来,你心目中定亲王才是……”楚兰庭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竹儿急急打断,“不是的!”

    “当今朝廷,也只有裕亲王一心为民,行事果决而无所畏惧。”竹儿认真的看着师兄,转而笑出声,“这些,可轮不到咱们考虑。”

    《御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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