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龙》分卷阅读13

    孙正仁扪心自问。

    也许会的。对于一介凡人来说,家族和平,喜乐安康,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了。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想法,也没有什么睥睨天下的宏伟蓝图,赡养老人,关爱幼子,谨遵孝悌,便是山里人一生的守则,也是对现世安稳的追求。若是被人打破了守则,破灭了梦想,又该当如何?即使他曾经与我恩,与我好,与我温暖,与我光明,但打碎我梦想的,也正是这样一个人,究竟该,如何是好?

    孙正仁真的不知道。

    他看着周不彻的眉眼间郁气丛生,仿佛那样的痛苦曾经席卷过他的生命,让他每每提起便有切肤之痛。

    痛苦么?怨恨么?都是因为先有了感激,有了好意么?

    夜晚,孙正仁躺在床上,周不彻的话如同咒语般一直在他耳边回响着,久久不去。周不彻说,说到底,这善恶对错,六界轮回,三界生灵,不过要听仙家一家之言,仙家说你对,你便是智勇真纯,仙家说你错,你便是穷凶极恶。周不彻说,他不信,他不服,他倒要看看,仙家究竟有怎样的本事,若是他最后得证大道,仙家又会以怎样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

    孙正仁问他,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他只是山沟里混耍的一个小子,懂的还不如他哥孙正智一半多。周不彻却说孙正仁与其他人都不同,至于哪里不同,他也没有说出个究竟。孙正仁问他,今天捉地龙的时候放进去的红色药草是什么,周不彻说那叫捆仙绳。那药草本是极易得的,但若要让要药草变为红色却要费一番功夫,需要用蛇蝎虫豸精血烧炼七七四十九天,方能炼成。

    孙正仁又问他,为什么最后要让他放进那一把药草,周不彻盯着他高深莫测的笑了笑,依旧没有回答,只是又说,你与旁人不同。孙正仁上上下下将自己瞧了个遍,也没发现哪里不同。周不彻见他那副模样,淡笑道,以后,等你再长大些,你就能知道了。孙正仁最后问他,他要如何证得他的道,周不彻只说了六个字,以仙骨证人道。

    以仙骨证人道。

    孙正仁躺在床上翻了个身,这句话让他心中惴惴不安,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好的预感。他想到了那条有鲤鱼须子的泥鳅,想到了闷雷闪电,浑浑噩噩的入了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村里,但土地还是那片土地,村子却不是那个村。这一天正值大暑,太阳烤着黄土地,隐隐约约有白烟升腾而起。村里人都聚集在了扬场的空地上,似乎在等着什么重要的活动,孙正仁定睛一看,发现空地上的人他都不认识,只有一人眼熟,仔细看去,竟是年轻了四十多岁的蔡寿康,此时的他还是个毛头小子,夹在人群中,好奇的向村庙的方向张望着。

    不一会儿,从新修的龙王庙里,走出来了四个壮汉,这四人抬着一顶红色的大轿,说是大轿也并不确切,那只是一张方方正正的红色木板,木板伸出四个把手,可供人抬起。那红色大轿上,放了一座坐像,孙正仁随着人群朝前涌去,那坐像,竟然是老莫的那尊龙王像

    ☆、第 25 章

    一看那架势,孙正仁便明白了,这是要求雨呢。山里有个规矩,每逢夏天便要把龙王像抬出来绕村子一周,按照特定的步伐,锣鼓喧天,说是求雨,更像是某种庆祝仪式。按照村里的说法,每一个村的龙王都不一样,各村的人都想要证明自己的村的龙王法力是最高强的,这证明,便是拿龙王灵不灵,求来的雨大不大来证明。

    进而言之,求雨通常是两个村子或者更多,一起来求,各个村子选出最有力量的四个汉子,把龙王像抬出来,绕着村子开始转圈,转到龙王像的脸上开始有水珠出现,便可以停下来,将龙王再抬回去。过一会儿,电闪雷鸣,乌云蔽日,这雨就算下下来了。那没出汗的龙王像,只能被村里人抬着绕村一圈又一圈,直到雨下下来为止。

    各村的龙王还真的是有各村的习性。

    不同的村子耕地都是连在一起的,可这雨一下,却并不是连片下。经常中午,下地的人带着斗笠坐在田边休息,就见天上飘来几朵云,哗啦啦的给这边的地上滴几滴雨水,可再看田的那一边,还是烈日高照,万里无云,那边的农夫望着这边也只能干着急,直想着回去好好给村里的龙王爷烧烧香上上供,给自己也多来点雨水。那要着雨水的农夫,自然更是得意洋洋,回到村里后必然会宣扬宣扬本村龙神的本事,村里于是更加紧把好东西供上自不必说。

    孙正仁见着村里人把龙王像抬着走了一圈又一圈,终于看到了龙王像脸上的汗珠,于是众人欢天喜地的把龙王像抬回了庙里,在空地上抬头,眼巴巴的看着天空。突然雷声在耳边炸开,只听哗啦啦的一阵,大雨倾盆而至。

    久违的雨帘中,众人欢呼着回了家,有的扛着锄头一个劲儿夸龙王爷灵,有的抱着小孩奶着孩子挡不住脸上幸福的笑容。村里人快乐的简单,容易满足,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足以涤荡他们所有的烦恼忧愁。

    孙正仁站在原地,细细密密的雨水穿过他的身体落在地上,他的身上干干的没有被打湿半分。他看着一个又一个洋溢的笑脸从他身旁经过,或是穿过他的身体,直直向前,他虽然无法碰触那些洋溢着快乐的身体,但却能够与他们分享同样快乐的心情。以前在家中,每到下雨的时候,他爹就会烫上一壶酒,吃饭之前先敬龙王爷三杯,口中不停念叨着感谢龙王爷显灵,感谢龙王爷显灵。

    几十年前的村庄,人们感激的心思,与几十年后无异。那么老莫呢?几十年前的老莫是不是也跟几十年后一样,长身玉立,沉默寡言,却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拉他一把?

    孙正仁不由自主的朝龙王庙望去,透过重重雨幕,他看到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影,一身白衣,矗立在龙王庙前。

    老莫!

    看不清面容,但那无形的气势与令人折服的风骨,只有老莫才会有。

    孙正仁逆着人群,向龙王庙跑去,有了雨,大家都散了,各自回家,龙王庙前渐渐冷清了下来。刚要冲进龙王庙,孙正仁却刹住了脚步。

    他现在,能看见我么?

    孙正仁朝空中伸了伸手,雨水穿过他的手掌,重重的砸在了地上。他这具身体,能看见的,似乎只有他自己一人而已。他有些气馁的望着龙王庙口矗立的那人,眼神从他的发冠一直扫到双履,恨不得将他的一举一动都刻在心里。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么迫切的想要了解老莫的过去,想要知道老莫以前过的好不好。老莫站在雨中,注视着远去的人群,白色的身影越发的淡薄了,最后竟像是一个飘渺的影子,即将化去。

    “老莫!”再顾不得什么,孙正仁大声的呼喊了出来,只见那白色的身影又逐渐浓重起来,老莫缓缓地转过身,孙正仁的呼吸越来越重,心如鼓擂。

    “方脑壳?”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雨中传来,孙正仁嘿嘿一笑,迎上了老莫的目光,忍不住想要扑过去抱住他,抬眼间,笑意却僵在了脸上。

    老莫的脸颊一侧鲜血淋漓,像是被人深深的挖掉了一块肉一般。可他反倒是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那血痕顺着冷峻的侧脸一直蔓延向下,蜿蜒至脖颈处后隐入衣襟。猛的一打眼,就像是一条赤色的小蛇,盘桓在他的清冷的面容上。

    “老莫,你看的见俺?”孙正仁看着老莫受伤的脸,心中像是被狠狠一拧,他慌忙的在身上蹭了蹭袖子,走到老莫面前,仰起头,想要帮他的把血迹擦干净。

    老莫平视着远方,任由孙正仁的粗布衣在他的脖子上扫来扫去,没有接话,只是淡淡道:“方脑壳,你不应该来这里。”

    “这里是哪里?”孙正仁向上蹦了蹦,他身子不高,够不到老莫受伤的脸颊。老莫摸了摸他的头:“不用擦了,可以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孙正仁觉得似乎有一只羽毛在他的心上轻轻的拂了一下。

    见老莫不答话,孙正仁又追问道:“老莫,你的脸怎么会伤成这样?”

    “怎么?想要帮我报仇?”老莫将他拉近身,微微低下头看着他,挪揄道。

    砰砰,砰砰。

    听不到雨声、人声,听不到鱼蛇走兽、飞禽虫鸣声,老莫的声音仿佛近在耳边,又好像渺远的飘到了天际,孙正仁的脑子昏昏沉沉的没了反应,只能听见自己一声比一声更大的心跳声。

    “俺……俺可以报仇的……你别看俺还小……”孙正仁覆在老莫干净的气息中,语无伦次道。

    “方脑袋。”老莫莞尔一笑,“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俺不知道……俺在睡觉,俺在,呃,”孙正仁想了想,“在周先生家睡觉,一睁眼就到了这里。”

    “周先生?周不彻?”老莫突然插嘴道,“你一个人睡?”

    “嗯,周先生单独给俺备了一间房,跟俺家里的那间一样大哩。”孙正仁伸出手比划着。

    ☆、第 26 章

    “嗯,那就好。”老莫满意的点点头,“方脑壳,以后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自己多留点心眼。”他语重心长道。

    “俺知道。”孙正仁看着老莫严肃起来的脸,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手受伤的脸颊:“疼吗?”

    “……”老莫沉默着摇了摇头,“习惯了。”

    “可以……可以跟俺说说么?”孙正仁试探的问道,他想要知道跟老莫有关的一切,为什么高兴,为什么忧愁,为什么欣然,为什么受伤。

    老莫拍了拍身侧的垫子,示意他坐过去。

    “老莫,你坐,俺坐地上就行。”那垫子只有一只,孙正仁想要把他让给老莫。老莫抬眼看了他一下,拍了拍垫子,只说了一个字:“坐。”孙正仁缩了缩脑袋,乖乖的在老莫身旁坐下。

    “方脑袋,龙王司雨,有条有令,不可擅降,你可知道?”

    “俺知道的,俺以前听俺爹讲故事,说有个龙王,和唐太宗赌气,私自降雨,还被砍了头呢。”

    “嗯。”老莫点了点头,“但龙王界并不是这么不近人情。虽说雨水定时定量,但若此地干旱已久,民生维艰,当地的龙王是有一定的权利降雨的。”

    “还有这种说法?俺不知道哩。”孙正仁笑着道,“那龙王爷真是太神了,想降就降,想不降就不降,啥雷神风神的都没有龙王爷威风哩。”

    “威风?”老莫伸出手,宽大温暖的手掌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孙正仁的头,“方脑袋,你以为世间真有这么便宜的事?要得必有舍。龙王若是想要缓解一方久旱之急,就必须舍弃一些东西。”

    “舍弃?”孙正仁恍然大悟,“老莫,你的伤,是不是因为这个才……”

    老莫颔首:“龙首的第九片鳞称为雨鳞,有了这片鳞片,想要降一场雨并不困难。只是这鳞片在龙体上时并不能发挥功用,只有与龙体脱离,粘连着新鲜的龙血,一时三刻之内,默念法诀,才可以将雨水唤来。”

    望着一脸惊讶的孙正仁,老莫轻笑一声,“方脑袋,听别人讲话的时候别大张着嘴巴。”

    “俺俺不明白!”孙正仁合上了嘴巴,“为啥要有这么个规矩!”

    他不明白,龙王界怎么这么不讲理,把鳞片从身上活活剥离下来,和把指甲皮肤从人身上扯下来没有什么区别,那需要承受多大的痛苦!龙王爷只是想要缓解民间疾苦,为什么自己却要遭这样的罪?

    “你觉得不合理?”老莫伸出手,抬起他的下巴,迫使孙正仁正视他的受伤处,“方脑壳,你觉得这样的小伤换一次久旱甘霖,不合理?”

    “俺只是觉得你太遭罪了!”孙正仁红着眼睛吼了出来,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难受的很,就像有只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一报还一报罢了。”老莫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孙正仁的后背,帮他顺了顺气,“他们信我,我便护他。”

    他说的那样轻巧,就好像剥皮割肉之痛算不得什么,就像是脸上那狰狞的伤口是某种信仰的功勋一般。

    “除了司雨,我也并无其他惠民之处。”老莫说着指了指自己受伤的脸颊,“能以此回报,也算是了结的一桩心事。”

    “可……”孙正仁想说什么,可被老莫有些不甚在意的态度噎住,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其实是想反驳老莫的。他想说,村子里不富裕,供的都是些寻常东西,甚至连富贵人家的一顿晚饭都闭上,他想说,村里的人拜他敬他,都是心有所求,还有些整天做白日梦的人一天到晚只知道求神拜佛,就盼望着神仙显灵能满足自己好吃懒做的心思,他想说他们当不起老莫这样血肉相偿,无灾无难,即使日子过得紧一些,他们也是心存感激的。

    大可不必,剜肉剔骨,流血割面。

    可他望着老莫,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他想,这和周先生说的不同,完全不同。周先生证他的道,是为了向仙家呐喊身为凡人的不平,而老莫,他的道,就是殒身折骨偿还凡人一世的信仰。

    天人总有五衰,相比凡人,生命却是无穷。在这亘古的岁月中,数百年,上千年,一世又一世的凡人生生灭灭,怀揣着对仙家的无限推崇。那老莫呢,一世又一世,剜下鲜血淋漓的鳞片,用自己的血与肉庇护着凡人的一世安稳。几千年的钻心痛楚,一直伴随着他,凡人的相信一世便罢,他的血偿却几世不休。

    当一代又一代的村民按照惯例,将龙王像抬出龙王庙,围着村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他们从未预料到,炙热的太阳之于龙首的雨鳞,就像是锋利的刀刃之于人身细嫩的皮肤一样,那一圈又一圈,就如同在人身重重的剜下一刀又一刀。当他们看见龙首上溢出的水珠,他们惊喜,他们欢呼,他们为终于要降临的雨水欢欣鼓舞。但他们从未想过,龙首上的水珠,意味着,那与龙身骨肉相连的鳞片,终于被剜了下来,龙血汩汩流出,化成水,化成雨,化成凡世间润泽大地的甘霖。有了水,有了雨,他们终于将龙王像放回了原地,相携着离开。有所求时龙王庙门庭若市,无所求时门可罗雀,他们不知道,每次他们欢天喜地的时候,龙的真身却独自在黑暗冰冷的龙王庙里舔舐伤口。

    他们知道的,只有这样求雨的法子很灵,这样求雨的法子最有效,却不知道这样求雨是以什么为代价。他们只知道,上了供,拜了佛,仙家就理所当然的该回应他们的所有请求,不回应,就是不灵,就是不管人间疾苦。若是愿望实现了,自然香火就更加旺盛,若是几番实现不了,那自然就香火衰微门前冷落车马稀。这种相信,来的容易,去的也容易,偏偏就有人仗着这种相信,理所当然的求这求那,一有不顺,便抱怨连天,仿佛上几次供,磕几次头就直该一世无忧一般。没人会去想仙家怎么实现他们的愿望,没有人会去想什么样的付出当得起什么样的回报。他们只管求的同时,认为仙家也只管应,应了之后,他们心满意足的离开,很快便忘了仙家恩德,只有在再有求时,才再一次来虔诚的祈祷。

    人情冷暖,世事炎凉,虽有少数虔诚的信徒,但大多数的凡人皆是如此。可即便是这样,老莫却依旧心甘情愿的为其割鳞流血,只因为最简单的一句话,“他们信我,我便护他。”

    想到此,孙正仁再也忍不住,一下扑在老莫的怀里,他心中威武英朗的龙王,原来有着这样柔软的心肠。

    《御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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