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汍澜走过去,抚摸着鹤氅道:“明夏读《世说新语》,看到王恭乘高舆,披鹤氅裘时,非常想要一件鹤氅。她来求我,我寻遍天下也没找到鹤氅,不得已,送给她一件用纯白貂裘织成的大氅,告诉她这就是鹤氅,你记得吗?”
“记得。”
“她很喜欢那件大氅,每年冬天都穿,别人夸大氅好看,她得意的说,这是父皇送给我的,是鹤氅啊。无论是皇帝还是父亲,都不该失信于人,尤其是对自己的女儿。前几天忽然得到鹤氅,我立刻把她召进宫。”
“她一定很高兴。”高城道,“等了那么多年,终于得到了。”
“是啊,她看到这件鹤氅时,非常开心,简直爱不释手。不过,当我要赏赐给她时,她却说什么也不要。她说,在她心里那件白貂裘就是鹤氅。后来,我才明白,她是想送给你。”宋汍澜看着高城,温柔的说,“她知道你要去燕云,想让我把这件鹤氅送给你。”
高城想笑,但嘴里苦的很,笑容还没展开,就敛住了。
宋汍澜展开鹤氅为高城系上,“从小到大,最好的东西,她总想留给你。一直都没有变。”
鹤氅宽长曳地,披在身上,温暖如春。
除夕夜,升平楼灯火通明,除岁筵席戌时准时开始。
昭国皇亲国戚的马车停在皇宫外,各式风灯挂在车前,一字排开宛若游龙。
公主和诰命夫人们为这场宴会准备了一月有余。罗襦的颜色不能变化太多,就在裁制上下功夫,圆领、交领、直领、对襟怎么好看怎么剪;衣饰上的花纹也不落窠臼,规则的提花纹平素文被改成水墨折枝纹,突显自然秀逸;至于发式,更是眼花缭乱,无一相同。
晚妆与晓妆区别很大,是更为精致艳丽的化妆,夫人和公主们各个明肌如雪,色若海棠,丰姿冶丽都是晚妆的功劳。
升平楼前,嫔娥贵妇鱼贯而入,步履轻盈,云鬓步摇,环佩玎珰。
凤箫声起,舞女入场,红衣旋转,歌声遍彻,盛大的除岁家宴,拉开大幕。
新年庆祝自除夕开始至上元达到顶峰,《梦梁笔谈》的作者在书里写道,想知道昭朝有多繁华,必须去汴梁,想知道汴梁有多繁华,就得在上元节那天出门。
上元节时的汴梁城像被搁置在了火山口,热浪翻滚,人潮鼎沸,欢乐的熔浆喷薄迸发,一泻千里,熨帖着最普通的市井平民。
鹰锐的士兵除了三多和成才没人在汴梁过过上元节,所以,天一黑,他们就都出来了。
走上街,所有人都傻了眼,天上的星星仿佛都被翻转到了地上,化作千万灯盏,荧火闪烁,遍地生辉。
坐车灯、衮球灯、槊绢灯、日月灯、诗牌绢灯、镜灯、字灯、琉璃灯、影灯、平江玉珊灯、罗帛灯、沙戏灯、火铁灯,一把蓬灯……
吴哲恨不得长上三张嘴,好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
石海看上了一个用五色珠为纲,下垂流苏,灯上有龙船、凤辇、楼台故事的珠子灯,立刻买了下来。
成才说,今天的灯比平时贵,可以还价,别人家要多少,你就给多少。
石海提着灯笑说,晚了,不过这么漂亮的灯,再贵也值啊。
连虎小孩子心性,看到好玩的就要,刚走三里,就买下十几盏灯。他拎不住,要其他人帮忙,袁朗手里拿着三个不同样式的灯。
忽然,前面走来一个**岁的小男孩,手里拎着一个马骑灯。马骑灯灯罩上画有战争场面,灯罩里有小铁马,飙轮一转,铁马回旋如飞,犹如千军万马奔过战场。
连虎扔掉手里的影灯跑过去,指着马骑灯道:“这个多少钱,我买!”
小男孩连忙护住,警惕的看着连虎。
小男孩身旁的男人笑道:“这是我做给儿子的,不卖。”
“卖给我吧,卖给我吧!”连虎蹲下来求小男孩,“我给你很多钱,你能用它买很多很多花灯。”
小男孩不肯,抱着灯想绕开连虎,连虎前后围堵就是不让他过。
“好好好”连虎双手合十,“你不卖,那咱俩换,行不行?”
小男孩感兴趣了,不再躲闪,眼睛乌溜溜的转。
连虎回头对兄弟们说:“都把灯举起来!小di弟,后面的灯全是我的,你喜欢哪个,我跟你换。”
小男孩仔细的看了一圈,指着石海手里的珠子灯道:“我要那个!”
连虎二话不说立刻冲过来抢,“这不是你的!”石海连忙把灯背到身后。
“好兄弟,你有眼光,买了个好灯,给我吧,给我吧!”连虎一手抱住石海,一手去抓灯。
“不给不给!”石海挣着往外逃。
“我给你钱,你再买一个。”
“没有了,走了一路,就这一个。”
两人身形都快,谁也占不到便宜,心急之下,连虎向前一扑,跳到石海背上,勒住他的脖子,“好石海,给我吧!”
石海憋的额头青筋暴起,眼看气都要断了,袁朗一把夺下他手里的珠子灯递给小男孩,小男孩高兴的将马骑灯塞进袁朗手里。
连虎松开手臂,欢呼着跑过去。
石海剧烈的咳嗽,骂道:“为盏灯能杀死我,连虎,你有种!”
连虎朝他做了个鬼脸,呼噜噜的吹着小铁马,开怀大笑。
戌时三刻一过,熙熙攘攘的人潮开始向城东移动,袁朗以为出什么事了。
成才告诉袁朗,从正月十五到正月十九,这五夜朝廷每夜都会点视舞队。这些舞队在皇宫东门得到赏酒后开始歌舞,一路表演到春风楼拿赏钱,是所谓的皇家“买市”。
“买市?”袁朗第一次听这个词,“什么意思?”
“就是皇帝为百姓买下市场,让老百姓观舞的意思。”成才解释道,“其实,不止有舞蹈,还有吃食、杂耍、幻术好多好多。”
“都不要钱?”袁朗问
成才点头,“除了吃的东西要些钱,其他的都不要钱,而且,全是最好的。汴梁瓦子多,伎艺人也多,水平参差不齐,平时去看,难得见到能家。上元节汴梁最热闹,老百姓没有不去买市的,那些被朝廷点舞的伎艺人,各个身怀绝技。”
“咱们也去看看!”连虎激动的说。
“好”袁朗道,“咱们也去看看这皇家买市。”
礼部宣旨,东门赏酒后,伎艺人列队依序开始表演。
打头的是乘肩小女舞队。小女孩不过七八岁,身穿盛装,在男子肩头、手心里跳舞。
观舞的人太多,摩肩擦踵,袁朗他们一挤进去,就冲散了。小女孩飞出的衣袖扫过袁朗的脸,绿纱遮目,模糊间袁朗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轻纱拂过,定睛再看又寻不到了。
袁朗四下张望,忽觉肩头一紧,转头,那个人就立在身后。
“你也来看灯”高城笑问。
袁朗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咋舌道:“看惯了你穿貉袖的衣服,乍一穿宽袖长衫还真不适应。”
今天高城和母亲一起出来看灯,所以穿的非常考究。银灰色圆领大袖罗衣,配淡金色绫织腰带,华贵却不显张扬。
高城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上元节总是遇到亲戚,穿的太随便会被人说,没办法,很别扭是不是。”
“不不不”袁朗忙摇头,“挺好看的,就是有点不像你。”
“其他人呢?”高城问。
“人太多,走散了”袁朗道,“你呢,就你自己?”
“我跟我娘一起出来的,她刚回家了,我自己逛。袁朗,你看鲤鱼跳刀门了吗?”
“没有”
“真是不识货,看什么跳舞啊。”高城得意的说,“走,带你去看好东西。”
高城在汴梁长大,每年上元节都出来玩,哪里好玩哪里好吃,他都知道,袁朗跟着他才算真正体会到上元节的妙处。
高城买了很多小吃给袁朗吃,其中乳糖圆子和油画明珠最是美味,一向不爱吃甜食的袁朗,一口气吃了两碗。
鲤鱼跳刀门在春风楼附近,伎艺人用声音挑*逗鱼,使鱼儿高高跃出水面,翻过刀门。
刀门一次比一次升的高,鱼儿每次都有惊无险的从刀门上方跃过。高城和袁朗来的早站的很靠前,鲤鱼最后一次跃过刀门,直挺挺摔向水面,水花飞溅了袁朗一身,高城指着袁朗,哈哈大笑。
“表哥”一清亮圆润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高城一怔,慢慢转过身。
一位身穿火红色裙裳的年轻女子,笑盈盈的立在花团锦簇的流苏灯下。
叫高城表哥的女子,一定是公主,袁朗不愿和皇亲国戚扯上关系,侧退半步,隐在灯影里。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