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羁縻刀》分卷阅读13

    第十五章 当时一顾生青云

    俞清低头看着那柄剑。他清楚地感受到剑身连鞘在手上的分量,即便早有所闻,他还是惊讶于它的沉重。

    “真应观第三十七代弟子俞清,跪下听令:执此剑者,即为真应观剑宗传人。”

    俞清道:“弟子入门最晚,位居最末,如何敢当此剑?大师兄……”

    陶梦楼截断他道:“你几个师兄在习武上资质有限,此生已难望跻身一流之境。”他并不看向俞清,眼光笔直穿透了殿门,一直望向远方,良久,方缓缓道:“真应观以道宗清修为主,剑宗最盛之时,弟子也不逾十人,然而百年来武林中论起第一流的武学宗室,总有真应观一席之地。

    “我派武功精深博大,于传人的资质要求却极苛刻。我等了这许多年,才得了你这一个资质相当的弟子。你若不受此剑,便只好由我带入棺材里去了。”声音神情中大有索然之意。

    俞清道:“谨遵师命。”将剑系好,随即跪倒在地,向陶梦楼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陶梦楼伸臂将他扶起,道:“你在武学上天分极高,这一套剑法习成之后,天下当少有人是你对手。可惜你虽为剑宗传人,却不能承我衣钵,为真应观一派之主。”

    俞清道:“弟子年幼识浅,原不能当此重任。”

    陶梦楼叹道:“这一代弟子中论起武功成就,在现下已无人能望你之项背。以我私心所愿,自盼在我身后出继掌门之人武功卓绝,维护本派百年威名不堕。然而真应观掌门百年来都是由道流执掌,你性情与我道家清修恬淡之意大不相合,勉强为之,只怕有害无益。”

    陶梦楼又道:“我今日既传你玄铁剑,你须立下誓言,有生之年,只以此剑锄奸惩恶,决不伤一良善。若有违誓,天人共诛。” 俞清道:“是。”重又跪倒在地,依言念了一遍,又道:“师父,你从来对我教导,弟子都铭记于心。将来若有行事逾矩、颠倒是非之处,不用师父处置,我自己便来这三清殿里自裁谢罪。”

    陶梦楼向他凝视良久,道:“世事多变,是非善恶之际,并不是永如黑白彰明。你为人仁厚端方,自不会去为真正奸恶之事。我只怕你心地过于好了,以致为宵小所乘,无心中铸成大错。俞清,你日后行走江湖,凡事须多思量,尤其不能对人太过轻信了。”

    俞清道:“是,弟子凛遵师父教诲。”

    陶梦楼笑道:“好孩子!”伸手在他头上轻抚了两下。突然之间,俞清感到一股热融融的力量自头顶流下,散入四肢百骸,全身都有说不出的温暖适意。他既是欢喜,复感诧异,抬眼见面前的陶梦楼不知何时变作了另一个人:薛利平满面是血,神色狞厉,嘶声道:“俞清,你得入真应观学艺,全由我向陶梦楼荐举,一手促成……你如今习成武艺,便是这般报答我的么?”

    俞清喃喃地道:“薛二叔……”下意识地向后退去,然而薛利平的手指紧紧抓着他顶心头皮。炽热而粘稠的鲜血自他七窍中汩汩流出,顺着手臂,不断流到俞清头上和身上。

    俞清猛地睁开了双眼。目光至处,却是一双碧绿剔透的明眸,亮得惊人,眼中满是笑意。毕方道:“你运功调息,看看还有甚么内伤未愈?”

    俞清深吸一口气,内息在胸中一转,便觉先时那等剧痛荡然无存。不待内息流转周天,只觉周身力量勃勃,似乎有无穷无尽的精神——一颗心却向下沉去。俞清一跃而起,道:“你做了甚么?”

    毕方微微一笑,转头望向地下一物。俞清顺着他目光看去,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颤:只见地下一具瘦骨嶙峋的尸首,似乎全部血肉都被抽离了身体,只余一层枯黄焦皮,包裹着骨骼。几成骷髅的面上,两个眼孔深深陷了下去,面貌之中,依稀还可辨认出原来所属。

    俞清浑身有如堕入冰窖,不自觉又问了一遍:“你做了甚么?”

    毕方怡然道:“我以内力化食他血肉,取得了他身上三十年的‘三彭九鼎功’功力。合我们两个人的修为,要治好你身上内伤,自然是易如反掌。”

    俞清颤声道:“你吸食了……吸食了我薛师叔的血肉?”

    毕方道:“我门里内功,本来修习的便是以血度息之道。不将他血肉化食殆尽,如何将他修为取为己有?”他瞳中一抹碧绿清波流转,似乎又是得意,又是欢喜,拉起了俞清的左手,将自己的掌心贴着他掌心,说道:“我将内息自你‘百会穴’中度入。你的身体里,如今便流淌着我的血。”

    俞清仿佛被剧毒的蝎尾蛇牙所蜇,通身发麻,用尽全力将他的手甩了开去。毕方向后退开两步,眼中笑意隐去,冷冷地看着他。俞清道:“毕方,我哪里得罪了你,你……你要这般害我?”他一生中多历凶险,纵使性命悬于人手,也不至于如何惊惶,然而此刻却真个是心绪如潮,手足无措,说这句话时,声音都有些哑了。他紧紧盯着毕方,眼中将欲喷出火来。

    毕方道:“俞清,你救了我性命,我自然也要救你。”

    俞清厉声道:“我不要你救!姓俞的一条性命在或不在,无足重轻,谁要你用这等邪术来救我?”想到先时毕方度入他体内的那道内力原是薛利平血肉所化,胸中一窒,这一句话便说不下去。

    毕方沉下脸来,冷冰冰地道:“你不要性命么?那边就是咱们上来的悬崖,你涌身往下一跳,岂不一了百了?”俞清望着地下那具不成人形的尸首,十余年前薛利平携着他手入真应观的情形在心中一闪而过,一阵伤心,又是一阵愤怒,道:“我杀你之后,自会自尽,还了你这条性命。”左手下垂,自然而然地便搭上了玄铁剑的剑柄。

    毕方道:“俞清,我性命是你救的。你要杀我,即刻便可动手。你不在乎性命,难道我便在乎了?” 说着向前踏上一步,距离俞清身前已不到两尺。山风轻拂,将他身上甜美气息一阵阵送来。俞清手背上青筋凸起,紧紧抓住了玄铁剑柄,便如凝固了一般纹丝不动。

    毕方微笑道:“俞清,大丈夫行事果决,你是真应观剑宗传人,杀我这等奸贼恶徒给你的师叔师兄们报仇,又有甚么好迟疑?”

    俞清心中千头万绪,实不知该如何所为,忖道:“无论如何,毕方总是救了我性命。……薛师叔其实是我害的,倘若不是我暗算他在先,毕方又如何能够杀得了他?可是他要吸食毕方鲜血,这一件事……我终究不能坐视不理。”他自幼受陶梦楼教诲,将立身持正、侠义之道看得极重,然而从未有过这般艰难处境,似乎每一个抉择,最终都是通向谬误。

    他伫立良久,忽然便向薛利平跪了下去,磕了个头。随即以玄铁剑剑鞘在地下,掘了一坑,将薛利平尸身草草葬入。毕方皱眉道:“你内伤初愈,不宜作这等苦力。况且山下那些人转瞬上来,必要剖开坟墓来看个究竟,又何必多此一举?”俞清毫不理会,不多时便将墓穴填平,犹自瞧着地下泥土,怔怔出神。

    毕方在他身后大声道:“俞清,以你玄铁剑和我饮血刀联手,天下又有谁是咱们两个的对手?你同我在一起,今后爱去哪里便去哪里,爱怎样便怎样,那是何等的逍遥自在?”

    俞清惨然道:“毕方,我同道好友,长辈亲眷,少说也有十余人丧命你手下。我今日不能杀你,已然是非不分之极。但凡还有一丝良心未泯,哪里能同你联手?”毕方道:“你要杀我为他们报仇,我决不还手便是。——你为甚么不动手?”

    俞清默然半晌,低声道:“你既然明白,又何必非要我说出口来?”

    毕方笑道:“俞清,我是不明白,难道你杀了我,那些人便能活转过来?死人无知无觉,你却一辈子都要伤心难过。”

    俞清一颗心剧烈震荡,几乎便要跳出了胸腔。他看着面前这个美丽机敏,却又残忍无比的少年,全副气力都用来克制自己,说不出一个字来。毕方凝视他道:“我可以为你去死,你也可以为我去死。——为甚么便不能陪我一起活着?”

    俞清缓缓摇头,道:“毕方,这一件事,我不能让你懂得。”

    毕方冷笑一声,道:“你给我滚罢!”

    俞清站着不动。毕方愤然道:“你既不肯与我联手,还留在这里做甚么?要亲眼看你的朋友来杀了我么?”

    俞清道:“你刀法大成,这些人多不能是你对手,但是轮番作战,你也必不能全身而退。你出来时的心愿已了,又何必再造杀孽?”毕方冷冷地道:“你要劝我逃走,又何必大兜圈子?事已至此,纵使我肯罢手,那些人也决不能容我活着。”

    俞清道:“你好自为之。”他既知此去便是异路殊途,连“再会”也不再说,转身向崖侧一条小径走去。许是胸中气血翻涌难平,竟然脚步不稳,走出数十丈,蓦地左膝一软,几乎便要摔下山坡。

    他伸手撑住一棵大树,稳住身形,不自禁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杂树丛生,早遮没了那人身影。

    俞清正要觅路下山,忽听得山下隐隐传来人声,心中一动,踏上一块耸起大石,向山脚望去。只见底下一带缓坡上东一簇,西一堆,许多人分成几路,正快步向上行来。隔得尚远,依稀辨出衣饰,似乎便有郭全兴所率两湖豪杰以及唐摧、常士豪等人,金乌派众人却不在其中。

    走在最先一人忽地抬起头来,扬声叫道:“师父!师父!”这两声呼唤中气充沛,远远传了出去,只震得附近山峦间隐隐回响。俞清心中一凛:“这人好强的内力!”凝目望去,见是一名青衣长剑的汉子,认得是薛利平门下弟子谭士雄。又见他身后跟着十余人,个个步履轻捷,看来武功不弱,心道:“薛师叔过于托大,倘若他上山时带了这些弟子,毕方和我这时候哪里还有命在?是了,他练‘三彭九鼎功’,要吸取毕方功力,连自己门下的弟子也须瞒住。唉,薛师叔一生侠义,只因一念之差,习练了这等邪功,便落得这般下场。”想到此处,不禁颇有凄凉之意。

    底下那青衣汉子提气叫道:“师父,弟子谭士雄、梁士彪、刘士强率众师弟来侍,恭迎您老人家下山。”薛利平虽有令在前,要众弟子在山下等候。然他久去不返,期间郭全兴及中原群豪相继到来,众人都料想他出师不利,只怕已然身遭不测。大弟子谭士雄与群雄相商一阵,便决定上山应援。

    谭士雄连声呼唤,不闻应答,心中焦急,又道:“谨教师父得知,中原各路英雄四百余人,将这座山头包围得水泄不通,管教毕方、俞清两个奸贼插翅难逃。”他不知薛利平生死,这番话表面仍是向他所说,用意却不过是要震慑毕俞两人,不敢遽下毒手。

    俞清听到他最后一句,不禁苦笑,心道:“我十余年行走江湖,行侠仗义,不敢有一事逾矩妄为,才积起这一点声名,毁来却只在朝夕。”眼见来者众多,谭士雄所说之数当非虚言恫吓。众人施展轻功,在山路上快步疾奔,料来顷刻便至。又想:“毕方独自一人,兼之受伤在前,这许多人合力围攻,他今日决难逃出生天。我该怎么办?去同郭师叔会合么?纵使郭师叔他们对我不咎既往,难道我便能看着他们围攻毕方,将他乱刃分尸?”思及此处,似乎便见到数十人各持兵刃、向中间满身鲜血的少年身上招呼过去,情不自禁地感到一阵颤栗,便想要往毕方所在行去。然而脚步只踏出一步,便顿住了,心道:“毕方杀孽过盛,原是该得此报。”

    忽听头顶一人长声而叫,直是临死前的惨呼。俞清一惊抬头,便见前方山崖上一道人影直堕下来,啪地一声,摔在数丈外一块山石上。俞清疾步上前,见那人前额发际鲜血淋漓,乃是被人在顶门砍了一刀,犹未断气,躺在大石上只呼呼急喘。俞清看他身上装束,知是荆州太极剑门人,道:“兄台,我来助你。”伸掌搭住那人前心,便欲将内力自他膻中穴送去,然而胸间空空荡荡,一口真气竟然提不起来。

    俞清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又吸了口气,只觉丹田气海中一派空空如也,二十年勤修的内力竟然在此一刻涣然无存。他连运内功,隐隐觉得有丝丝缕缕的真气在周身脉络中游走,却说甚么也不能凝聚成股。

    俞清恍然大悟,心中只浮起来五个字:“天云五色绵。”素闻天云五色绵能令中者内力全失,乃是天下第一等的迷药。此药制成时为微细粉末,施发后漂浮空中一时不散,颜色瑰丽,有若云霞,“天云五色”之名由此而来。自己身中此毒而浑然不知,回思起来,当是在先时毕方为他以内力疗伤、心无旁骛时所致。

    地下那名太极剑弟子急喘一阵,蓦地大叫一声,双睛凸出,气绝身亡。

    俞清低声叫道:“毕方!”便向来路上快步奔去。

    第十六章 相思无路莫相思

    俞清奔上山顶,只见十余柄长剑青光闪闪,织作一道剑网,围住了中间一团血红刀光。那道剑网绵密异常,红刀左冲右突,一时却突不出重围。俞清只看得几招,心中便道:“这是太极剑九宫阵!”转目之际,便在人群中见到了廖云恺和詹薇。眼见各人身穿素服,有若服丧,由不得心中一凛。

    毕方突然大喝一声:“着!”一名太极剑弟子腿上中刀,鲜血飞迸。这人甚是勇悍,踉踉跄跄地向旁跌出一步,忽地提起长剑,奋力向毕方身前掷去。锋刃破空,发出呜呜声响,毕方饮血刀举在半空,竟不敢以之相格,侧身避开,腰胁立时露出破绽。另一名太极剑弟子瞧出便宜,抢上一步,便往他腰际刺去。

    詹薇叫道:“杨师哥小心!”一语未了,只见白光微闪,毕方左手短剑翻起,噗地一声,便自那人喉间穿了过去。众人齐声惊呼声中,毕方左手一抖,将那人尸身往詹薇的剑尖上推去。詹薇尖叫一声,向后跃开,砰地一声,那具尸首倒在地下,剑网随即缺口大开,毕方一跃而出,向前直奔。

    廖云恺叫道:“狗贼,中了我家的‘天云无色绵’,还想往哪里走!”提气狂奔,几个大步便追到了毕方身后,刷地一剑向他背心刺落。毕方并不回头,右手一刀挥转,不守反攻,直刺他下盘。廖云恺闪身急避,随即另一名太极剑弟子赶了上来,提剑砍向毕方头顶。片刻之间,众人又将毕方团团围困。

    俞清在山石后见得分明,毕方纵避间脚步虚浮,显是内力已然提不起来,唯凭一刀一剑上配合精妙,招数远胜诸人,在十余人围攻下仍然支持不败。又拆得几招,红刀蓦地递出,在一人胸前重重一叩。那人仰天跌倒在地,胸膛血如泉涌,喉头咕咕作响,眼见得是不活了。

    俞清向前走了几步,伸手握住了玄铁剑,呛地抽出剑鞘。这一声响动登时惊动了众人。詹薇回过头来,又惊又喜,叫道:“俞大哥!”

    廖云恺怒道:“师妹,这人早同毕方恶贼勾结一处,你还叫他作甚!”说话间心神微分,嗤地一声,左肩上中了一刀。若不是毕方内力已失,这一刀早卸下了他一条胳膊。詹薇失声叫道:“师哥!”

    廖云恺肩头血流如注,咬紧牙关,叫道:“师妹,今日看我为师父报仇!”挺身向前,竟不顾肩伤,刷刷刷接连几剑,往毕方身上疾刺。这几下只攻不守,已非寻常过招,而是拼命一搏、玉石俱焚的打法。长剑呼呼作响,在毕方身前幻作一团青光。毕方内力不继,不敢与他剑刃相接,一步步向后退去。

    俞清眼见毕方身后不远便是一道深涧,情不自禁,又走上了两步。蓦地青光中白影一闪,一道血花飞溅了出来,却是毕方乘隙而入,以左手短剑刺中了廖云恺左腿。其时廖云恺攻得正急,毕方一剑递出,随即被迫得又退了一步,这一剑只在廖云恺大腿上轻轻一带。剔骨剑锋利无伦,剑锋过处,便是一道深及见骨的伤口。

    詹薇叫道:“师哥!师哥,你且退下!”与另一名太极剑弟子各挺长剑,意欲自旁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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