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昼》分卷阅读32

    他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他究竟懂不懂得他所背负着的家族的责任?他究竟懂不懂得,无论如何,子禹章还是子家的人?

    他简直像一个自毁根基的人,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那些荣耀显赫,千秋万代的祖业除尽了。

    简直就像是……

    一心求死。

    …… ……

    对于邺都的百姓来说,楚英的出现仿佛是在恐惧之中替他们点亮了一盏灯。他们模糊地察觉到,也许反抗并不是有罪的。

    活得死气沉沉的邺都人民,已经许久没有看见过像楚英这样的人了。

    放肆,张扬,什么都不怕,可以在人群里毫无顾忌地痛骂三门多么“卑鄙”,“无耻”。

    楚英的话,他们愈听愈觉得有道理,那些身体之中沉寂千百年的血液似乎是重新流动起来。不只是如今子氏的暴行,那些以往的三门的豪奢,霸凌,一点一滴骄劣荒淫的行径,都如同浪潮一般地重新翻涌进脑海。

    他们开始感到愤怒,开始高喊,他们奔走呼号,他们泪流满面。

    在百姓的暴动之下,邺都迅速陷入了混乱,之前那个太平胜景,一夕倾塌。

    如果说楚英在《破英碾玉》里归根到底是个势头强劲的倾覆者,那么如今他已是大势所趋,是众望所归,是名正言顺。

    三门对此的反应各不相同。

    楚成临将这一切归咎于当初那个诋毁楚英的亲信,于是将其割了头送到楚英面前,以求和解。楚英并没有理睬,一剑将之劈成两半,宣告要和楚家决一死战。

    此时云家家主云若望依旧已身染沉疴,病重不起,云暮玉守在其父床前侍奉汤药,以泪洗面。云若闻和两位儿子商议,云庚建议观望,而云康跳着那胖身子嚷着要把楚英千刀万剐,挣得脸都红了,两兄弟一胖一瘦,整日吵得不可开交。云若闻始终踌躇不定,难下抉择。

    而子谈,什么都没有做。

    他对于楚英的攻势,并没有做出任何统筹规划,哪怕是最基本的防御排布。

    青阁开始陷入暴动与叛乱,子氏的土地在一寸寸沦陷,到处都是人的奔走哭叫,到处都是血与泪。

    从他上位至今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此刻。此刻子氏的,一步一步踏向灭亡的进程。

    而如今,他正在欣赏自己所导演的这幕盛大的悲剧。

    …………

    楚湫依旧对此一无所知。

    他这个院子是十分偏僻的。然而他也开始时常听见,爆裂的声响。

    尽管仿佛在远处,但也令人胆战。

    楚湫并不是傻子。他心里暗暗捋了一下《破英碾玉》的脉络,觉得怕是楚英要攻进邺都了。这真是令人伤心啊,一切糟糕之物永远在无可阻挡地前进着。

    与此同时,子谈开始避着他。

    子谈像是知道楚湫心里所想似的,躲开了每一个楚湫可以询问的时机,于是他只能老实地待在那一方永远安全稳固的空间内。

    在一个雨夜,楚湫被那爆裂声响惊醒了,他想起身去门口看一看是怎么回事,却发现床边坐着子谈。

    楚湫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子谈抚了抚他的发,然后抬手阖上了他的眼睛,说:“睡吧。”

    39

    子谈的手覆上眼睛的那一瞬间,楚湫就昏睡了过去。子谈伸手抚了抚他的头,静静看了很久,眼神似有留恋。半晌,才轻轻叹息一声:

    “有我在,你一定觉得很苦吧。”

    他起身走到门口,望了望远处亮红色的夜空。垂首的时候发现袖口沾了一点血,于是小心将其往里掖了些。

    …………

    楚湫醒来的时候,听见耳边有水声,风声,夹杂着树叶摩擦的细微响动。

    他好久没有听见这声音了。

    一时间楚湫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想爬起来看个究竟。

    但是他发现自己睁不开眼睛。

    除此以外,他的身子没有任何感觉,他看不见,触不着。楚湫像是失去了对**的掌控权,只能将魂灵收缩到这小小耳畔,去听一些虫鸣细语。

    这时候,他听见有人说:“你醒来了。”

    是子谈。

    事实上,楚湫如今正被抱在子谈的怀里,后者坐在一条溪流边的巨石上,巨石呈白色,在月光的照耀下,发出雾般的光晕。

    楚湫闭眼睡在他怀里,就像婴儿一般。子谈低头贴着他耳朵,轻声对他说话:

    “我动用了阵法,便暂时封了你五感,以免内脏受损。如今只是使了些法子,解了你的听感,锄秋,你不要着急。”

    他伸出手,在空气中挥动了几下,便招来一只雀鸟,停在手指上啁啾叫着。

    “锄秋,听见了吗,这里风光很好。”子谈抬头望了望这四面山谷的茂林,脸上微微露出些笑意。“邺都是依傍着琼山建的,琼山很险,人烟又少,绵延百里开外,地势才渐渐缓了。你沿着这条水脉不停走,就能望见人家,那里还未遭受战火。……锄秋,你喜欢江南么?”

    楚湫听着子谈带笑的话语,愈听愈觉得不对劲,愈听愈觉得害怕,他想:你究竟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然而子谈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如果喜欢的话,要沿着江向南走,如今三江之中两江已断,只有东边那条可行,你要记得。”

    他没有遗漏地将所有注意点与细节都一一交代尽了,才像松了口气般的安静下来。

    于是空气中只剩下一片死寂。

    子谈伸出手,将楚湫拥得更紧一些,才再次开口:

    “锄秋,你听我说。”他的声音终于完全褪去了笑意,但十分平静。

    “我知道,我对你做了许多不可饶恕的的事情。但是锄秋,让我和你做一辈子的甚么好兄弟,好朋友,我做不到。”

    “我后悔了,我一直在后悔。看着你的那双眼睛,我觉得你就要活生生死在我的手上了。从那时起,我便不敢再吻你。”

    子谈说着,他的眼睛望向茫远的水流的尽头,像是在回想故去的一点记忆。

    “我……其实很像我的母亲,但我绝不会成为她那样的人。”

    “锄秋,我没有胆量敢把你一辈子攥在手里,我比谁都了解你,你被人抓在手心里,是活不下去的。我已经是不可救药,想着还是不要拖累你。 ”

    “你不用再逞强着对我笑了。我这种人……哪里配求你爱我。”

    子谈一直是个很寡言的人,楚湫从未听过他说过这样的多的话。仿佛要一次把自己的心都明明白白剖开在楚湫面前。

    他现在是那样的卑微,简直像是跪在自己脚下乞求原谅一样。

    楚湫见过许多样子的子谈,温柔的,带笑的,可靠的,暴虐的,残酷的。但是并没有见过这样悲伤的他。

    子谈似乎说了很久,但又似乎只是很短的一瞬。到中间的时候他的声音有些抖,时常停顿,但还是勉力说下去了,最后终于又复归于平静,甚至带些冷:

    “我……毕竟还是子家的人,无论是生是死,到底该给个交待。”

    说完这一长段话,他极为留恋似的怀抱着楚湫坐了一会。

    楚湫似乎是在梦中听完了子谈的话,继而又被狠狠惊醒了,浑身发冷。

    他……好像要失去子谈了。

    这个可怕的念头水蛭一般爬上楚湫的脑海。

    他拼命地张开口,想喊:不。

    他心底不断说着:没有关系的,我原谅你的,我总归是原谅你的。

    而离别的时刻终将到了。

    子谈捧着楚湫的脸,好像想吻吻他,又不敢。

    “锄秋,我是不是说过要你和我一起死?……那是假的。”

    他已经不敢再看楚湫的眼睛了。

    “我怎么舍得呢。”

    …………

    子谈最后嘱咐着:“一个时辰后你的五感就会恢复,走吧。”

    快走吧。不要回头了。

    《御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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