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苏经常偷偷偏头去看那一身黑色劲装的女子,高高的马尾是夏人的扎法,眉目清浅但却很阴郁,时不时抬起的眸子里甚至有杀气,一看就是夏人。她从出发至今很少说话,大部分也就是一些单音节的字。最令慕苏在意的是她腰间有一条绵软的软剑,通体雪白,像是鞭子一般缠在腰上。
白茗也并不认识这个女人,他猜测可能是贺楼乘夜的保镖。慕苏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仔细思索又没什么头绪。
白茗一路上的心情倒是极好。他从叛乱事发时就被关押起来,本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想过段时间蓦地有人问他们谁有武功底子,他便被单独关押了起来。没过多久,听说慕苏和吕魏被杀,岳长风等人回大夏去了,顿时绝望地想要觅死,却被贺楼乘夜单独召见。贺楼乘夜简单地跟他讲了真相,并且要他留在阆玥照料慕苏,一切要求都跟慕苏相同。他惊喜于慕苏未死,立刻就答应了。
“少爷,你说这阆玥单于为何非要让我来照看您啊?”白茗挠了挠头,蹙眉道:“阆玥应当不缺少能照料您,武功还比我好的人吧?”
慕苏看着前方贺楼乘夜笔直的背影,淡淡道:“我若是猜得透他,此时我们也不会被困在这里了。”
空气有些刺骨,慕苏看着面前落下的细小雪花,抬头看着高耸而灰蒙的天,笑道:“我说怎么这么冷,落雪了。”
前方贺楼乘夜也停下来,慕苏抬着头没有注意,渐渐跟他并排。
他看着那人抬着头,天真地像个孩子一般,忍不住笑道:“大夏京城里见不到雪吗?”
慕苏转头看着他,道:“见得到,但比这儿暖和些,雪花也没有这么密。更何况,地方不一样,感觉自然不同。”
贺楼乘夜呼了口气,白气从唇间散开,道:“说是看风景,往往都是看心境。”
慕苏微微一愣,眸子蓦地黯淡了三分,没有说话。
贺楼乘夜将这一幕收入眼底,沉默了两秒,看着他漆黑发间的落雪,转头看向龙井道:“把斗篷拿出来。”
龙井从包裹里取出一件深蓝色布面,里面缝着厚厚的鹿皮,周围缝上一圈深灰色的狼毛的斗篷,递给贺楼乘夜,贺楼乘夜麻利的披在身上。此时龙井又取出了一件通体纯白的斗篷,料子与那蓝色的看起来十分相似,只是这白毛看起来更像是白狐。贺楼乘夜接过斗篷,策马向身边靠了两步,将其披在了慕苏肩头,洁白的斗篷瞬间融化了那一片纷繁的雪花。
慕苏微微一愣,转头看时,一下子撞入贺楼乘夜的眸子。琥珀色的眸子映着落雪,仿佛闪烁着光芒的宝石一般。他心头咯噔一声,竟然忘记了动作。
贺楼乘夜转头道:“雪有些大,那边有一座矮山,去那儿休息一会儿吧。”
慕苏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系上斗篷,跟上贺楼乘夜的步伐,他又看了对方一眼,看着那人漆黑的发上如同撒上白糖一般的白雪,嘴角微微勾起道:“多谢殿下。”
贺楼乘夜转头看他,突然低声道:“等会儿听我喊,一二三就走,跟紧我,抓紧缰绳。”
慕苏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另外三人已经到了矮山附近,翻身下马开始收拾行李。
他被贺楼乘夜带着缓步走着,听见贺楼乘夜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心跳都变得停滞了。
“一,二,三!走!”
慕苏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整个人就下意识地抓紧了缰绳,双腿一夹马腹,深红的骏马嘶鸣一声,顿时甩开四蹄向另外一个方向跑去,紧跟着贺楼乘夜那匹矫健的黑马。
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他只能隐约听见身后的惊呼,雪花遮盖住双眼,贴在脸颊上,冰凉,但他却能准确地看见一片白茫茫中那黑色的闪电。慕苏甚至觉得自己堕入了慕荣常说的混沌之中,就要穿梭往另外一个世界去。
身后的呼叫早已听不见,他努力睁开眼,看着贺楼乘夜在自己身边,黑发和深蓝色的斗篷融为一体,片雪不沾。他目光如炬,笑容像是夏日的骄阳一般灿烂,在那匹漆黑的骏马上看着自己,大声道:“别被他们追上了!游这北原,一两人足矣!”随即放声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仿佛有感染力,慕苏即使在风雪中快要睁不开眼,但也不自觉地跟着他笑起来。一向严谨守矩的他这一刻居然没有阻止贺楼乘夜,甚至没有阻止自己,只是任由红马向前奔去,带起更多的风声。
他一瞬间竟然忘却了家国仇恨,忘却了谢言,忘却了家人。甚至对于贺楼乘夜的恐惧和抗拒都减轻了不少。心里的堵塞被这漫天的大雪洗净,像这草原一般辽远阔大。
许多年后,慕苏回想起这一幕都禁不住莞尔。他生长大夏京城,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北国的草原与大雪,也是第一次见到纵马大笑的贺楼乘夜,他仿佛一个浪迹天涯的剑客浪子,与天地为伍,与万物同生。
不知道跑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下来,雪落得却越来越大。慕苏看着并排走在身边的贺楼乘夜,无奈道:“殿下,您可想好了如何过夜?我们的行李都在白茗和龙井马上。”
贺楼乘夜看起来心情极好,即使是夜里,一双眸子也闪闪发亮。
“快到了。离这里不远有一处矮山,我从前在这里开了个山洞,里面应当还储存了一些物资。”他朗声道。
慕苏微微一愣:“开?”
贺楼乘夜没有回答,只是笑道:“我向来不喜欢别人跟着,以前都是一个人悄悄溜走,在这里与玄砚相见再继续向北走。所以这里没有别人知道。”贺楼乘夜的黑马叫做玄砚。
他侧眼看了看慕苏,补充道:“你是第一个。”
慕苏略微叹了口气道:“我一点也不觉得荣幸。”
贺楼乘夜勾起嘴角道:“放心,不会让你死在我前面的。”
心里咯噔一下,慕苏侧眼去看贺楼乘夜,却听得对方淡淡道:“就是这儿。”
他回头去看,果真看见面前的矮山,山脚下有一丛灌木,背后有一个不起眼的山洞。两人下马,慕苏寻思着要将马儿拴在何处,却听得贺楼乘夜道:“不必了,把缰绳缠好,让它们自己跑吧。霜梅虽说没来过北方,但它会跟玄砚一起走。”慕苏这才知道自己的那匹红马名叫霜梅,他拿下自己随身的包袱,看向贺楼乘夜问道:“你一向给马取大夏的名字吗?”
贺楼乘夜没有回头,向着山洞走去,声音却从前方传来:“怎么,你觉得我熟识大夏的文化很奇怪?”
慕苏摇摇头道:“只是没想到习惯到了这种地步而已。你几乎就是半个夏人了。”
贺楼乘夜淡淡道:“这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并没有错。”他将包袱和长刀放在地上,走向山洞里面盖着一层布的几座大箱子。“不过我是个完全的阆玥人。”
慕苏跟着他向里面走了两步,看着这洞窟的墙壁,划痕竟然不像是天然形成的,更像是人工做出来的,莫非这山洞真的是贺楼乘夜“开”的?
他看着贺楼乘夜取下箱子上的布,从里面取出一些月光石,交给慕苏。慕苏接过,入手冰凉,但光芒却很柔和:“完全的阆玥人?什么意思?”
贺楼乘夜抱出一大捆干柴,淡淡道:“因为我从小在草原上长大。按照你们夏人的习惯,血缘归属或许决定了籍贯,但对于我来说,成长的地方才是故乡,与血缘无关。”
慕苏看着他将柴火放在早已围好的石堆中央,熟练地用打火石点燃,火光渐渐明亮起来,跳动在他的眸子里。
他突然释然。
在阆玥有许多夏人,至少按照慕苏的观点,他们是夏人。但是他们在阆玥生活地很好,有着夏人的细腻内敛,也有阆玥的英勇豪爽。他从前很是奇怪为何阆玥人能够对这些夏人如此接纳,现在想来倒也不奇怪。
因为对于他们来说,这些人不是夏人,他们是完全的阆玥人。
所以贺楼乘夜登基的时候虽然被敌对的势力用血缘诟病攻击,但并没有人真的反对,百姓们甚至爱戴他更甚先王。
他不自觉地勾起嘴角笑道:“我从前觉得你太像夏人,内有城府,阴险狡诈;今日才看到你真的像是阆玥人的一面。”
贺楼乘夜将他手中的月光石接过,甩手便已将其全部嵌入石壁上的凹槽内,看的慕苏一惊。
“这可不是夸奖。”贺楼乘夜笑道:“在阆玥还没有人敢这么跟我讲话。”
慕苏一愣神,这才觉得自己可能有些太随意,顿时心底一沉。
“内有城府,阴险狡诈吗……”贺楼乘夜坐在了火堆边道:“倒也不错。”
慕苏看着他的侧脸,蓦地无言。
贺楼乘夜的侧脸在火光下闪烁不定,神情竟然有些黯淡。慕苏心底不禁浮现出疑问:贺楼乘夜,是真的想要做单于吗?他真的想要成为一个阴险狡诈的人吗?
“你现在一定在想,我是不是真的想要当阆玥的单于。”
贺楼乘夜蓦地一句话让他一愣,心想自己莫不是不经意说出了心声,还是说想法有如此明显?
贺楼乘夜淡淡道:“我自然想要做阆玥的单于,因为我有这个能力,而且这是我的国家。”
慕苏缓缓坐在他身边不远处,注视着燃烧的火焰淡淡道:“复兴阆玥,扩张阆玥,这就是你的梦想吗?”
沉默了片刻,贺楼乘夜淡淡道:“或许吧。至少这么多年,我都是这样认为的。”
“为黎民不为个人。”慕苏微微笑道:“你并没有资格说我太虚伪。”
贺楼乘夜依靠在身后的墙壁上,侧头看着慕苏道:“因为我觉得你说是为了黎民,实际好像不是这样的。”
他似乎没有说完,但看了慕苏片刻,决定不再说下去。
慕苏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因为贺楼乘夜还是识趣地没有说出来,也没有太生气,只是沉默着,也不再说话了。
火焰噼里啪啦地,映照着两人的面容变得虚幻,外面的落雪声也渐渐地被掩盖。
贺楼乘夜突然道:“坐过来。”
第18章
慕苏一愣。
他跳动着火光的眸子直直地看着自己,跳动的节奏就像是谁的心跳一样。慕苏瞬间乱了阵脚。
贺楼乘夜看着他道:“夜里会更冷,两个人靠在一起会暖和些。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发,马不停蹄地话,黄昏前就可以看到人家。”
慕苏喃喃道:“你之前独自在这儿过夜不也是没冻死?”
贺楼乘夜苦笑道:“我知道你稍微有些底子,可你一点内力都没有,要跟我比吗?我这可是为你好,说了不会让你死在我前面。”
慕苏侧眼看了他片刻,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很有道理,只好缓缓地蹭了过去,两个人的斗篷略微贴在了一起。
贺楼乘夜道:“你一看就是没有上战场打过仗的人。在极端恶劣的天气下,为了活命,别说是陌生人、讨厌的人或是敌人,就算是一个浑身干瘦枯槁的丑陋的老太婆,你也得抱住她。”
慕苏忍不住笑了,道:“怎么在你眼里,干瘦枯槁丑陋的老太婆比敌人还恐怖?”
贺楼乘夜深吸一口气道:“我喜欢有肉一点的,太瘦的总让我想起小时候在狼窟里看见的白骨。”
慕苏神色一暗,有些后悔问他这个问题。
贺楼乘夜向他靠了靠道:“所以你得再吃胖一些。”
慕苏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略略一愣,倏地转头去看贺楼乘夜,脸颊有些绯红,不知是怒得还是羞得。可贺楼乘夜已经靠在墙壁上,戴上斗篷的帽子,闭上了双眼,淡淡道:“快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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