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唐朝》分卷阅读103

    陈博士前脚才离开太平观,张家一辆马车便停在了后院门外,打马车上走下个白发长须、精神矍铄的老者,一见吴议便欠身道:“还请神医救救我家老爷性命。”

    吴议忙不迭扶起他:“你家老爷可是张文瓘张公?”

    那老人正是张府管家,特地亲自来接吴议过府,一见便知是此人,不由大喜过望:“正是,想来陈公已经交代了您。”

    吴议道:“陈博士前脚刚走,我真想过府,没想到您先来了。”

    两人一面交谈,一面已经登上了马车,一阵扬尘飞起,太平观便愈行愈远,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

    不多时,随着车夫一声洪亮有力的勒马声,马车已然驶到张府门口。

    张管家一面领着吴议来到张文瓘所居的厢房之前,一面细细交代了这些年来他的病情,无非就是为当年旧案所扰,所以一直积郁在心,而至于重病压身,缠绵床榻,大有不可转圜之势。

    “吴先生,只要您能治好家父的疾病,我们张家一定不会亏待您的。”张管家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眼中闪动着希冀的光,“老爷也是忧思过重,否则也不应当……唉,总之有劳先生了。”

    “我一定竭尽全力。”吴议安慰道。

    然而一进张文瓘所住的厢房,只一眼瞧去,吴议便知道这一回恐怕他也是回天乏术,要辜负这位老人的殷切期望了。

    张漪侍奉病榻之前,见吴议赶来,连忙让出位置:“请先生悬脉吧。”

    张文瓘卧在病榻之中,一身枯朽之中唯有一双眼睛如炬,定定地瞧着吴议,嘶哑的声音自唇角溢出:“你们都出去,让吴先生好好替我瞧瞧病。”

    张漪忙道了一声“是”,并张管家一起退出门外,将房门仔细掩好。

    吴议这才拈起张文瓘的手臂,但觉其脉象如迎风回浪,遽然跳动,滑动在指腹之下,如一颗握不住的滑珠,心中当下已经有了分寸。

    这是恶性肿瘤的脉象。

    再观之面色,苍白之中添了一抹暗色的蜡黄,又查起腹部,但见其瘦弱的身躯之中唯有腹部微微隆起,按之如有揉面之感,叩之则有浊音鼓动,就已经有了分晓,这多半已经是肝癌晚期。

    于是轻声垂问:“敢问张公,您可曾有呕血的症状?”

    张文瓘以眨眼代替点头:“的确曾有过,当时也是九死一生,所幸陈博士竭力救治,才挽回老夫这条性命。”

    吴议更加确信自己的诊断,还不等他琢磨出一番委婉的言词来告诉这位老人他已罹患绝症的事实,张文瓘已经先开了口。

    “早些年张起仁博士还在的时候,我就听他提起过你的名字,又听张管家说你起死回生的本事,如今一看,你的确不愧为他的弟子。”

    听他骤然提起张起仁的名字,吴议不由一怔,思及当日旧事,忖度着开口解释:“下官虽曾蒙张起仁博士提拔之恩,但非其门下弟子,若说师承,应当属于沈寒山博士门下。”

    张文瓘不置可否地微微侧首,眼中泛过一阵疲乏之意:“昔年之事,虽因你而起,但也算是冤屈了你,你是否在心中记恨老夫?”

    吴议指节不由蜷曲成拳,怅然摇摇头:“下官冤屈得洗,已经没有什么好记恨的了。”

    张文瓘这才勉强一笑,颇有欣慰之意:“当初老夫执掌大理寺,审案逾三百,而无一冤假错案,唯有在当年那件案子上,曾怀了私心,几乎冤枉了你,所以一直如鲠在喉。今天听你说无所记恨,才算是卸下一件心事。”

    说完,呛着咳了两声,眼中的疲倦更盛。

    吴议心下分明,当初的旧案分明是两党之争,借题发挥,刀光剑影侧身而过,自己竟然全然无知无觉,事后想来才冷汗涔涔。

    至于怨恨,却是的确没有的,他不过是那场政治斗争中的一枚小小棋子,要怨,也只能怨自己当初太天真、太好奇,才引出后面百般波澜。

    于是不由道:“张公大可不必计较昔年旧事,以后的日子还很长,您一定要振作精神,圣上还需要拧,大唐还需要您。”

    闻言,张文瓘微微一怔,眼皮无力地合上,遮断许多愁绪。

    “老夫的身体,老夫自己心中最清楚,强弩之末,力不能漂鸿毛,还有什么用处呢?”

    说罢,才又睁开眼睛,眼中重新燃起寒火:“好了,你也辛苦了,张管家替你准备好了饭,你就下去用饭吧。”

    第109章 鸿门宴

    天色渐昏,暮霞如一条洇了水的暗红绸带, 沉沉地纠缠在彤彤的落日上头, 里头一丝一丝抽出晦暗的光线,织成密密匝匝的一张网, 影影绰绰地悬浮在天际。

    张漪在这样灰烬般的斜阳中伫立片刻,便听得张管家恭恭敬敬地来请:“老爷说身子懒怠,就不起来了, 让您去陪客。”

    张漪抽回含愁远眺的视线, 目光落在张管家堆满了皱纹的脸颊上:“吴先生对老爷的病情可有什么说辞?”

    张管家苦笑着一摇头:“吴先生所说与陈继文博士所断不出其二,他说老爷如今病入脏腑已深, 其命为司命所属, 已非人力可以转圜, 他也是束手无策了。”

    张漪眼中的暮光更黯:“那老爷还有多长的阳寿?”

    张管家神色无奈:“吴先生说,悉心保养, 也只能延寿数月而已。”

    “数月而已……”张漪面上大有痛色, “难道父亲辛苦经营一生, 却连太子登基的一天都看不见了吗?”

    “老爷还有一言,请我叮嘱于您。”张管家这才屏退了左右,悄悄附上张漪的耳朵,如此这般说道一番。

    张漪不由神色一震:“父亲的意思是……”

    张管家截然道:“能否稳固太子的地位,就在此一举,您是老爷的至亲骨肉, 老爷才放心让您去做这件事情。”

    张漪不由握手成拳, 仿佛将父亲的最后一搏紧握在手心。

    “我必不会辜负父亲的期望。”

    唐朝的宴饮极为讲究, 从下而上分为三等,下为“韵宴”,菜鲜肉肥,羹药柔滑;中为“诗宴”,翅羹多汁,玉盤上餐;上为“文宴”,金碧集聚,鹿以肉鲜[1]。

    张家烜赫一时,贵为名门大家,自然事事不肯落于人后。普通的一餐饭也布置得丰富繁盛,黄耆羊肉、鹅鸭炙、鱼鲙等时下流行的奢华菜色一道道布上来,皆以玉盘盛之,看着琳琅满目,几乎可以赶得上一道招待贵客的所用的“诗宴”。

    张漪亲自陪客,替吴议斟上满满一杯酒:“今日有劳吴先生了。”

    吴议少不得接过杯子,客套一句:“下官也没有能帮上什么忙,还要在贵府蹭吃蹭喝,实在深感惭愧。”

    张漪笑容款款:“先生此言差矣,先生此行虽然不能治好家父的性命,却解开了他多年的心结。我虽然不通药理,也知道心病还需心药医的道理,所以特地设宴,感谢先生不计前嫌之恩。”

    对方态度如此恳切,吴议也不好再加推辞,只好与他举杯对饮一口。

    一杯美酒入喉,便已经察觉出些许异常的滋味。

    这不是一般的酒,而是药酒。

    张漪见他眉头微蹙,不由笑道:“先生也是习医之人,应该能尝出这药酒的滋味。此酒还是当初李勣将军所赠,父亲珍藏多年,今天特地嘱咐拿出来给先生尝一尝味道。先生觉得此酒味道如何?”

    李勣的名字从他口中脱出,仿佛一枚小小的石子,在吴议平静的心潭中划出一圈圈淡淡的涟漪。

    但面上仍旧含了从容不迫的笑:“如果我没尝错,这应当是寻骨风药酒的滋味。”

    “先生果然一猜即中。”张漪亦端了一杯酒举在唇畔,深深嗅了一口,“听说寻骨风能祛风湿,通经络,是一味疗伤镇痛的好药材,所以李勣将军在世之时,每日必豪饮三杯。”

    此言一出,吴议心中的疑窦倏然扩大。

    寻骨风能疗伤镇痛不假,但长期服用则会损伤肝肾,且有致癌的风险。

    而这药酒之中,寻骨风的气味浓烈,用量显然已经远远超过了药酒需要的程度,倘若日日服用,无异于天天服毒。

    若真如张漪所言,李勣生前日日都饮用这种药酒,那么其真正的死因,就颇令人深思了。

    当日徐容曾经告诉过他,李勣府上的药酒皆出自张起仁之手。

    心念电转间,已隐隐猜到了张文瓘着意请他来此的目的。

    当初李勣被人下雷公藤之毒谋害一事草草了之,已经成为一个不解的谜团,但现在看来,张漪,或者说病榻上的张文瓘,并不打算将那件事永远埋成一个秘密。

    果然,张漪放下手中的杯子,笑容淡去,神情肃穆:“民间有句话说得好,是药三分毒,试问先生,如果像贞武将军一般日日服用这样的药酒,到底是有益还是有弊呢?”

    触手的瓷杯有一种坚硬的冷,透过掌心一点点蔓延到心头。

    寒意从身上掠过,唯有面上仍旧温然如玉:“有益还是有弊,还是要看用者自身的情况,譬如砒霜,在世人眼中是剧毒,却曾经偶然救过下官一条性命,所以是药是毒,还是要看被用在什么地方。”

    “好!”张漪不由击掌一笑,“先生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想,我听闻先生当日也随张起仁去过贞武将军府上,那么先生可知道,对于当时的贞武将军而言,这究竟是药,还是毒?”

    此言一出,如夹了一把匕首,冷冷地架在吴议的喉咙上。

    若说是药,这里面寻骨风的分量早就超过了寻常所用,只要再请其他太医一试,就可以戳穿这个谎言;而若是是毒,就等于坐断了张起仁蓄意谋害李勣的事实。

    张起仁尸骨已寒,就算是罪加一等,挫骨扬灰,也未必对谁有好处。

    张文瓘是欲借此事翻出当日的旧案,重新找出谋害李勣的凶手。

    蓄意戕害开国功臣,这个罪名,可不是谁都担当得起的。

    见他沉默不语,张漪砰然落下手中的酒杯,如扣落一枚棋子,响声清脆而惊心:“我想,当初你随张起仁而行,应该知道一些旁人不知道的事情吧。”

    这话是由不得他说不知道了。

    吴议不由在心中苦笑,难怪张文瓘一定要他这个小小的医工过府诊脉了。

    这哪里是什么诗宴文宴,这分明就是一出鸿门宴啊。

    “其实,我知道先生在担忧什么。”张漪放缓了声音徐徐道,“但先生大可以放心,只要先生敢于说出事情的真相,家父一定能力保先生此身平安,而且可以继续留在太医署中,决计不会受此事的牵连。”

    “若我真的不知道呢?”吴议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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