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唐朝》分卷阅读14

    张起仁左右不过在吴氏子弟里挑一个高个的,与其等考场里头吴议之流突然冒出个头,倒还不如趁热打铁,把吴栩举荐上来。

    张起仁只一眼便瞧出那便便大肚里装了些什么弯弯肠子,也不点破:“吴公言之有理,只是老夫只与生徒们打过照面,如此草率行事,恐怕要落得个任人唯亲、公权私用的名头了。”

    吴绩背上一凉,汗珠从脖颈滚滚而下。

    刚想分辩,张起仁拍拍他的手背:“药用一百天,你这手心出汗的毛病,可得慢慢改了。”

    吴绩忙点头称是。

    “你的嫡长子吴栩读书用工,老夫倒也有心收入长安官学。”张起仁仍是一派亲和地拉着他的手,悬在寸尺间的手指微一用力,“只是你我二家亲厚,本该更加避嫌,设堂考试,是上上策,如今情势所迫,老夫倒有个主意……”

    吴绩安敢不应:“张公请直言,下官万不敢托辞。”

    张起仁方抽回手来,负于身后。

    “长安官学多缺,袁州人杰地灵,多添一个也不妨。”

    吴绩略一恍神:“您的意思是……”

    “嫡庶并重,倒可成一段佳话。”

    夜风入户,捻开硕大一朵灯花。

    张起仁的面色在明暗中一闪,旋即化为一个肃然的笑:“自然,客随主便,吴公若有别的想法,大可以直言不讳。”

    吴绩不由在心中骂一声老狐狸,什么嫡庶并重,这老狐狸分明就是拿吴栩的前途换个看得入眼的吴议。

    一个吴家的嫡子,一个郡王府的幕客,明眼人都能瞧出这一碗水端平的意思。

    纵使李素节与他无冤无仇,难保吴议没早把吴家恨之入骨,只怕他有得势的一天,第一个要打压的就是他的嫡父嫡母。

    他在心里忿忿一番,不由生出悔意,当日若下细多看两眼,笼络下这个一身病骨的小儿子,也不至于到了这个进退两难的地步。

    思量片刻,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博士深思熟虑,下官并无二话。”

    ——

    三更天里,睡意正酣,吴议便被一阵死命的捶门声敲醒。

    他一个翻身起床,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哪个床?怎么了?”

    门外的李福被没头没脑地一问,也是一脸茫然:“吴公子您怕是睡糊涂了,您现在是在咱们郡王府的厢房里呀!”

    吴议不禁哑然失笑,上辈子习惯了被半夜从值班室抓出来,一时半会也难改掉这个习惯。

    他趿拉着鞋,揉着眼皮去开门。

    李福开门便是一句:“恭喜吴公子!”

    吴议下意识地被这话吓得眉心一跳,几乎哭笑不得:“这三更半夜的,还有什么喜事可言?”

    李福朝他一作揖,笑容几乎可以攒出朵菊花。

    “张起仁公亲自在前厅等您呢!”

    张起仁这个名字就像一个巴掌,迅速把吴议从睡意里拍醒。

    他一面系着衣扣,一面跟着李福快步走到前厅。

    张起仁早已稳坐堂上,不慌不慢地喝着茶。见吴议顶着一头鸡窝似的乱发,也只是和煦一笑,放下了手里的茶杯。

    李素节也是从床上匆匆赶来,脸颊上还挂着睡出来的红印:“吴公子,张公即刻就要返程,只问你一句,愿不愿意一看长安花?”

    吴议心下一震,没想到这个抉择就这么陡然而至。

    长安,光是这个名字就充满了巨大的诱惑力,有哪个后世之人不想亲眼看看这座传闻中繁华如梦的城市呢?

    只可惜这一遭可不是跟着导游小姐甜美嗓音去观光阅览,而是要把自己的脑袋提在手里,分分钟就要上交给国家。

    见他默然片刻,李素节眼里也充满了冲突。一方面,他也希望这个大有可为的青年能够出人头地,为李府上下添一重倚仗;另一方面,他已经受到了太多的冷遇,不想再失去这难得一见的赤子温情。

    尘世艳羡的荣华富贵他都曾拥有过,凡人皆有的骨肉亲情他却早就割掉一半,要再舍了哪一头,都是在心头的创口上再剜一刀。

    难以言说的矛盾在他清俊的脸上调和出一道苦涩的笑意:“你只管直说你的想法,张太医是开明之人,不会为难于你。”

    张起仁沉声道:“郡王殿下所言正是老夫所想,爱才之心,令老夫想起当年太宗爱惜孙思邈,放之归山林的故事。只可惜太宗垂危时,孙仙人远在终南山里,想赶也赶不过来了。”

    他长吁一番,意在提点吴议,若想报恩,还是做个有用之才的好。

    话音刚落,便听见一阵纷杂的脚步声,一袭黑衣的青年拨开浓重夜色,朝张起仁毕恭毕敬地一稽首:“张公,您要找的人下官已领来了。”

    吴议目光朝后一探,只见那位青年武官身后还跟着位鹤发童颜的老爷子,颤颤巍巍地拄杖徐行。

    直到他蹒跚走进灯火亮处,吴议才看清了他的脸——这不正是春林堂的沈大夫吗?

    他刚想问个究竟,青年已笑着开口。

    “这是春林堂的沈大夫,他前夜在路上被歹徒截住,好在撞上我们兄弟几个,那歹徒已经被我们绑了送到官衙,万没料到……”

    他顿了顿,按住腰间的佩剑:“截这位老先生的不是什么绑匪,而是吴家的下人!我们也是这会子才把事情调查得水落石出——只是我等客居此地,少不得给吴公一个面子。”

    吴议心下一沉,已读懂了张起仁的用意。

    沈大夫已是古稀之年,遭此横祸,早就老泪纵横:“多谢张公出手相救,草民才苟全了这条老命啊。”

    那青年神色肃然:“您是医者仁心,我辈亦敬佩不已,这次我已经和吴公有言在先,如果再有恶徒造孽,就要立案追查,绝不轻纵了。”

    沈大夫千恩万谢过,张起仁嘱那青年武官将他送回家去,好生安抚。

    等二人又重新消失于寂黑的门庭外,张起仁才解开眉头。

    “你不必担心,老夫早已得知,沈大夫当日仗义执言,堪为杏林表率,太常寺素来看重德行并重的民间大夫,绝不允许有人加害于他!”

    最后几字铿锵有力地落下,仿佛敲定最后一枚棋子,张起仁看定吴议,神色肃穆。

    “昔年我与你的祖父因一饭之恩交于贫寒,为了这一碗饭,他愿性命相托。也为报答他的信任,我早视你与吴栩如我孙辈,老夫自认不偏不倚,不分嫡庶,何去何从,就遵从你自己的心意吧。”

    说罢,他扶杖而起,拍了拍吴议的肩膀,掌中如有千斤之重。

    “太子急召回京,老夫也只能等你两个时辰。”

    夜风如澜,撩动烛火,拉扯着墙上两道长长的影子。

    李素节只觉得心神跟着一起晃动,嘴里刚攒出两句话,又吞回肚子里。

    吴议默不作声地起身走回自己的厢房,留他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李素节独自坐在堂前,双眼放空地望着大开的门槛。

    初阳渐渐从天际探出一头,垂在地上,划下一道明灿灿的线。

    李素节眼睁睁瞧着这条线一步步挪到自己脚下,再从脚底攀到肩头,最后才一点点照进他的眼里。

    回过神来,门槛前,萧氏已梳妆打扮好,牵着李璟的手要送出门去。

    李璟仰着脑袋,睡眼惺忪地问:“地公老爷呢?”

    萧氏笑着抚了抚他的头顶:“说了多少次,要叫吴公子或者议哥哥。”

    李素节打了个呵欠,满眼疲倦,但精神不错:“他昨夜也熬了半宿,现在恐怕在歇息呢,今天叫李福送你上学吧。”

    李璟颇为失望地“哦”了一句,但也没闹着去吵吴议。

    倒是萧氏踟蹰片刻,将李璟交给李福拎去上学,才悄悄附上自己夫君的耳朵。

    李素节脸色登时一白。

    “他从后门走了?!”

    萧氏将吴议留在厢房的纸条交给李素节,李素节一宿无眠,不禁眼前一黑,过了许久,才看清眼前一笔一划孩童似的字迹——

    “山长水阔,定当再见。”

    第15章

    吴议走了,揣着几身旧衣裳、几颗他娘留下的银碎子和那本李璟那里没收来的《山海经》,身无别物地离开了这座囿居十三年的小城。

    并不是没想过偏安一隅过自己的小日子,只不过张起仁一番警醒下来,就算既得一隅,恐怕也难得心安了。

    天光乍破,云肚翻白,平静的天穹之下隐有云浪翻滚。

    吴议努力回忆着历史课本上的这一年,如果没有记错,当今太子李弘的寿命已经剩不下几年,李唐的王孙从此被一摘再摘,硕果难存。

    李素节并不是个在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皇子,但他的姐姐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却常常作为矛盾的焦点出现在人们视线中,如果没有记错,现在她们还被软禁在大明宫的一角,而且很快就会被武后嫁给两个下三滥的莽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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