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479.乡村天王(238)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次日清晨, 谢茂在鸟雀鸣叫中醒来, 衣飞石留宿的卧榻上空无一人。

    衣飞石昨夜离去时曾对谢茂说, 去去就回。此时却一夜未归。

    谢茂看着他薄被冷枕归置得整整齐齐的卧榻,倚在门前,许久才笑了笑。昨夜给衣飞石信王府腰牌的时候, 他就知道衣飞石大约不会再回来了。

    不管是射杀守城校尉之事,还是那个疑似奸细的东篱先生, 谢茂都已经替衣飞石收拾得干干净净。若此刻京中安稳,衣飞石大概也不介意多陪他几日, 可是,杨皇后一死,京中顿显波谲云诡, 衣飞石即刻抽身返回青梅山, 才是最安全的做法。

    谢茂当然不会怪罪衣飞石失信, 他对衣飞石表现出的心思本就不纯,二人萍水相逢也谈不上多深的交情, 何况,衣飞石官卑职小仅凭父荫, 在哪儿都说不上话,就算留在他身边也不过充当侍卫, ——他也不缺一个侍卫。

    因是夏日,谢茂衣冠多清淡素雅, 今日愈发寡淡, 素衣玉饰, 常用的折扇因扇坠挂着一枚红宝,也被他弃之不用。漱口之后,谢茂饮了一盏薄粥,搭着一碟子菌菇杂蔬,素得赵从贵心里发愁,王爷这是怎么了

    才用了朝食,就有宫中太监来传旨:“着信王谢茂即刻进宫。”

    谢茂进宫通常都是赵从贵从旁服侍,这位是朝阳宫出身的阉宦,出入宫闱当然比没净身的朱雨银雷方便。让人看不懂的是,谢茂此次进宫没带外侍长余贤从,而是命余贤从看守王府,带的是黎顺、常清平并十二名领班侍卫。

    旨意来得突然,谢茂也不曾摆出亲王仪仗乘坐马车,一匹快马长驱直入禁中。

    宫中已是一片缟素。

    谢茂在左安门前下马,太常寺官员已静候多时,即刻上前为谢茂更换丧冠素服,另有太极殿服侍的小太监等着引路,一路哭兮兮地把谢茂领到了奉安宫中。殿前诸皇子已跪了一地,侧殿是后宫嫔妃,皇帝站在皇后灵前一言不发,……没看见淑太妃

    “皇兄,皇兄!”谢茂连滚带爬地扑上去跪下,满脸不相信地看着杨皇后的梓宫,拉扯着皇帝的龙袍衣摆不放,“为什么怎么了我不信!我阿嫂怎么了阿嫂,阿嫂!”

    眼瞅着信王一个虎扑就往皇后梓宫上撞,守在灵前的礼部、太常寺官员,打下手的太监,全都吓得脸色煞白,七手八脚把信王拽住:“王爷不可!不可啊!”这要是让信王把皇后梓宫撞个趔趄,他们全得陪葬!

    谢茂冲撞几回没法突围,掉头要去哭他皇兄:“哥,你说话!我阿嫂怎么了!”

    跪在殿外的皇二子谢沐一跃而起,冲进殿来指着谢茂怒骂:“你还敢问怎么了若不是你无理杀害承恩侯世子,母后岂会一病不起!五弟也因你下狱,母后就是被你气死的!”

    谢茂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戏特别好地退了一步,肩膀都耷拉了下去。心中忍不住吐槽,你妈就蠢,你比前世还蠢。

    这时候你蹦达出来干什么我是皇弟,不是皇子,把我骂毁了有利于你夺嫡上位吗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说皇后是被气死的,让皇帝怎么下得来台他老婆成了谢朝开国以来第一个被气死的皇后!多好听你是想把皇帝气死吧

    果然不等谢茂吭声,一直站在皇后灵前作忧郁状的皇帝陡然暴怒,飞起一脚踹在皇二子谢沐身上,怒道:“皇后才咽气呢!孽畜就敢踩着嫡母娘娘尸骨陷害宗室!奸骨佞心,刁毒至此,令人发指!”

    这一脚踹得结结实实,谢沐飞出去六七尺,被殿前门槛卡住,瞬间脸白如纸。

    谢茂第一个上前抱住皇帝:“陛下息怒!您保重啊皇兄!”

    皇帝被他抱得差点站不稳,似是伤心至极,一手扶着皇后梓宫,泪如雨下:“梓童,你不在了,朕心亦如死灰。”返身就指着谢沐继续骂,“皇后不在了,琰儿还在呢!纵没有了琰儿,朕还有长子,轮不到你这畜生耀武扬威!”

    两句话说得满堂众人脊背生寒!皇五子完了,皇帝要立皇长子!

    谢茂抱着皇帝的腿,这分明也是一个人的腿,一样的骨头,一样的血肉,一样从母胎中娩出,一样牙牙学语长大。可是,为什么他就能做出这样狠毒的事呢——这可是在杨皇后的灵前啊!杨皇后英灵不远,听见皇帝亲口说不保全她的儿子,她该有多心寒

    他一向知道皇帝凉薄猜忌,小气刻毒,可他真的没有想到,皇帝会心狠成这样。

    这可是……在杨皇后的灵前啊!

    奉安宫杨皇后梓宫之前,皇帝一场暴怒,昭示着中宫嫡子废了,皇二子谢沐也废了。

    默默跪在殿外的皇长子谢沣欣喜若狂,替杨皇后跪灵时越发虔诚悲痛。

    ——皇帝说了,没有琰儿(嫡子),还有长子。

    只要谢琰陷在大理寺里出不来,储君的位置,得来全不费工夫。

    谢沣一边哭得涕泗横流,双眼红肿,一边努力地想,怎么才能让谢琰永远出不来呢五弟那个暴脾气,只须有司官员羞辱两句,他就会自己受不了玉石俱焚了。

    他一边哭着嫡母,一边盘算着如何弄死嫡母的亲子,半点儿不觉得心惊。

    人死如灯灭,活着怕她,死了倒是叫她从梓宫里爬出来呀!

    谢茂是臣弟,在灵前初祭之后,不再守在奉安宫,而是去了长信宫。

    他去探望听闻皇后急病薨逝,惊恸之下病得不能起身的淑太妃。

    本以为淑太妃生病只是托词借口,不想去奉安宫为杨皇后致祭——身为太妃,说穿了也只是文帝妾室,皇后为天下母,皇后去世,天下缟素,太妃也不能免礼。

    哪晓得才走进长信宫就闻见浓重的药味,淑太妃脸色苍白躺在床上,居然真病了!

    “母妃”谢茂上前施礼,关心地握住淑太妃的手,“您这是”

    大宫女取软枕垫在淑太妃身后,将她扶起,挥退所有服侍的宫人太监之后,亲自守在帐前,示意淑太妃可以与信王放心说话。

    淑太妃满脸病容,脸上却挂着淡淡的笑意,轻声道:“要小心啊。”

    谢茂被她一句话提点得心冷如水。

    小心小心谁杨皇后已经死了,这世上还有谁能让他“小心”

    皇帝。

    只剩下皇帝!

    他目光定定地盯着淑太妃,和记忆一样,淑太妃总是娇柔无依的模样,仿佛失去了丈夫儿子无人庇护就活不下去,可谢茂知道,不一样了!

    她的娇柔,她的卑怯,她菟丝花一般的弱质,都只是她的保护色。

    “钱氏至长秋宫中诬指我与皇帝有染,这便是皇后的死因。”淑太妃轻声说。

    果然是为了那个秘密。

    谢茂穿越第一世,就是被这个秘密害得死无全尸。

    曾经他不理解,杨皇后一手抚养他长大,他也对杨皇后感恩戴德、对谢琰用命维护,为何杨皇后母子将他恨入骨髓他亲手扶了谢琰登上皇位,谢琰却说奉母后遗命,将你五马分尸,将你母淑太妃鞭尸三百、挫骨扬灰,他问为什么谢琰只说,问你妈。

    然后,谢茂就重生了。重生了也不可能真的跑去问淑太妃,你和杨皇后什么仇什么怨他一心一意弄死谢琰,登上皇位,出一口恶气。结果不用他弄,杨皇后一死,他再不管谢琰,谢琰自己就作死了。他最终干掉了皇三子谢深,登上了皇位。

    那时候谢琰早死了好几年了,大仇得报的谢茂都忘了这件事了。

    然而,就在他登基称帝的前一天,淑太妃一条白绫自挂而去,把谢茂雷了个外焦里嫩。——若死的是他爹也罢了,刚死的皇帝是他哥,他娘上吊干嘛没见过庶母给儿子殉葬的。这算怎么回事!

    这个疑惑终于成功地引起了谢茂的注意。重生第二世时,谢茂就认认真真地挖掘了一下他哥与他娘之间的蛛丝马迹。结果不出意料,这两位还真有一腿!连谢茂他自己的身世,都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他哥两次都心甘情愿写了那道兄终弟及的传位诏书啊。

    在此之前,谢茂对皇帝、淑太妃都称不上多真情实意。

    他心中是看不起淑太妃的。

    为妾不贞,为臣不忠,为母不慈(谢茂是否为奸生子不清楚,但淑太妃在谢茂登基前自缢,害谢茂坐朝初期被骂得位不正,所以连亲妈都容不下他,被骂出翔),一心一意只爱自己的奸夫,不惜为奸夫殉死,简直……没法形容这么个货!

    要不是亲妈,谢茂都想一碗鸩酒直接把她弄死。

    现在,谢茂觉得,他所有“以为”的真相,恐怕都有待商榷。

    那个在皇帝驾崩之后,悄无声息自缢而死的“恋爱脑”,也许,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淑太妃。淑太妃与皇帝之间,也许,也根本就不是谢茂所认为的那么一个琼瑶剧本!

    淑太妃分明对皇帝忌惮至极,她由始至终都戒备着皇帝。

    若非这一世谢茂突然放飞了自我行事刚烈果断,淑太妃还是会和从前一样伪装着失去了爱情就无法苟活的模样,根本不会露出这一丝獠牙。

    她柔弱,是为了保护儿子,她刚强,仍是为了保护儿子。若谢茂仍是从前那样对谁都好的傻白甜,她就委曲求全保儿子一世长安,若谢茂像今日这样会杀人会借势了,她就……扶儿子位登九五。

    这么彪悍慈爱一个亲妈,我竟然误解她几辈子!

    谢茂跪在淑太妃床前,微微低头:“阿娘是说,他因一句谣言杀了阿嫂,也不会放过你我母子”

    淑太妃本来以为要和儿子好好解释许久,哪晓得才说了一句话,儿子就自己想明白了,高兴得撑起病体紧紧搭住谢茂的肩膀,笑道:“好好,茂儿,阿娘好高兴。你可终于开了窍了。——对,他为一句话,连相扶多年的杨后都杀了,你我又算什么”

    “可是,阿娘。”谢茂不怀疑皇帝的刻毒,可皇帝不会真这么蠢吧“阿嫂才薨了,您这里再出事,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事儿不寻常,反倒引人瞩目……”

    淑太妃微微笑道:“你说得对。所以,他不会这么快就下手,但他迟早会下手。”

    “所幸,我们也只需要这几个月时间。”淑太妃胸有成竹。

    ……万一这信王真是父孝期间**,在窑子里心虚不敢嚷出身份呢

    这信王心虚,他也不想闹到御前,这个事儿能不能就……私下解决掉呢

    钱彬瞟了白行客一眼,白行客微微摇头。

    外边等着领功的几十个卫戍军都被白幕僚打发走了,可是,那一路浩浩荡荡从老桂坊杀回西城兵马司的阵仗,早就传得街头巷尾皆知。若不是这事儿发生在夜里,消息只怕还要更快!

    就在钱彬头痛欲裂的时候,外边急匆匆飞马而来,一个卫戍军冲了进来:“急报——”

    因此时天色已晚,这人也没想过大人会在堂上,一溜烟窜进大堂才看见钱彬,擦灰的鞋底在堂上哧溜出一道清晰的灰痕,猛地跪下:“禀司尊!清河街上的清运坊搜出一伙贼人!有街坊指认正是咸宁十四年洪楼饮宴的林若虚!”

    钱彬没好气地说:“我这儿已听报了十八个庆襄侯了!刚钟楼那边还说捉了个陈朝的郡王呢!”

    “这个可不一样啊!已经从清河街一路杀到合子街了!请司尊发令点兵增援!”

    清河街杀到合子街……

    清河街在南城腹地,合子街已经靠近了西城城墙,一路杀过去这可是圣京城!

    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短暂的呆滞,谢茂没好气地拿木枷怼了钱彬一下:“升堂点兵!”

    整个大堂里,也就只有谢茂丝毫不为所动。

    自咸宁十四年陈朝庆襄侯事件之后,京城自认为对陌生人的管控十分严格,谢朝上下都觉得不可能再有异族间谍混迹其中。——只有谢茂知道,陈朝的间谍探子非常多。

    这年月弄个假路引真不是难事,何况,那陈朝就喜欢在歪门邪道上下功夫,什么派个间谍去你国做内应,源源不断地输送情报回国,顺便在你国搞事……光是安插探子间谍的衙门,陈朝内部就有五六个,彼此还都不通消息,经常自己人干自己人。

    据谢茂所知,如今谢朝长宁府的知府岑执纪,就是陈朝派来的大间谍。

    这事儿可把谢茂笑疯了,那岑执纪调理内政一把好手,又十分热衷于打击士绅、挑动贫农。活生生把个长宁府治理得清平安乐、路不拾遗。——就算他给陈朝的间谍写几个真的“假路引”,谢茂也觉得完全值了啊。

    反倒是陈朝国内吏治**、黎庶悲辛、民不聊生,似岑执纪这样的好官,陈朝不留着爱抚子民,反而放出来当大间谍,简直是走火入魔。

    前两世谢茂能领兵灭了陈朝,固然是他有本事,也确是陈朝不争气。

    钱彬立即就醒过神来,

    他能坐上西城兵马司指挥使的位置,靠的可不是当了皇后的外甥女,而是父荫与军功。此时立刻传令调兵,很快就披上皮甲,打马而去。——有贼人一路从南城杀到了西城,这样的恶**件必然上达天听,若是拿不住贼人,钱彬脑袋不保。

    这种情况下,他也没工夫跟谢茂再磨叽,扔下木枷钥匙就跑了。

    整个西城兵马司所有人马倾巢而出,就剩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幕僚。

    “给我开开。”谢茂把钥匙踢朱雨身边。

    朱雨忙给他开了木枷,轻轻握住他的手腕:“王爷可有不适之处”

    谢茂将双腕活动给他看:“好着呢。”又问白幕僚,“我能走了”

    白行客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草民服侍王爷起驾……”

    谢茂将仍旧被捆成粽子的侍卫一一看了一圈,白行客连忙上前帮着松绑,好不容易十多个侍卫都被解了绑,堂内传来花钿金钗碰撞的清脆声响,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身影慢吞吞地挪了出来。

    信王府众人闻声一看,都是要笑不笑的表情,白行客缓缓回头……

    钱元宝敷着粉,涂着胭脂,小嘴抿着一抹嫣红,一身绿萝裙,满头珠翠,打扮得跟银楼卖首饰的人具似的,扭扭捏捏地迈着小碎步,上前道了个极其难看的万福礼:“多多拜见王爷。”捏起的嗓子还带了一丝哭过的沙哑。

    谢茂噗一声就笑喷了:“元宝,你逗十一哥玩儿呢”

    钱元宝难以置信地抬头,捂住胸口的两团棉花:“我和八姐长得可像!”

    “你就穿自己的衣裳出来,我未必认得出你是谁。扮成这样……”谢茂憋不住呵呵呵。

    钱元宝不太好意思地扯了扯袖子,正经上前向谢茂作揖赔礼:“十一哥恕罪,元宝失礼了。——听说是外边人搜城把您给锁来的都是元宝的错。请十一哥责罚我一人,不要怪罪父亲。”

    谢茂正要说话,突然听见咻一声利箭破空的声音,翻身就扯着钱元宝躲进了圆柱后边。

    信王府的侍卫则各自就位,负责前端的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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