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断九州》第一百零五章 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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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为天拎着空口袋走来,出口朝下抖了抖,最后一顿饭,然后就一粒米也不剩了。

    冀并两州之间有一座据山关口,目前仍掌握在官府手中,此前态度暧昧,没投向任何一方,也不阻挡各方往来。

    徐础来时带领近百士兵数十辆车,稍加贿赂就被放行,返程时却只剩下两人一马,没等靠近关口就被拦住,邺城的公文与几样珠宝都不好用,对方说得清楚:天下大乱时放你们一马,如今朝廷即将肃清乱军,我们也得管得严些,昨晚刚下的命令,就是老鼠也不准放过去一只。你运气不好,再早来一天去找别的路吧,我不抓你,就算是开恩啦。

    先跑的人果然有好处,徐础被困在关口外面,别无它法,只得按照军官的指点,找到一座小村子,村中还剩两户人家,其中一户的老者愿意带路,代价是十文钱,少到徐础不敢相信。

    唐为天离开邺城时带着一袋米,还想再买些,老者一家齐齐摇头,声称家中没有余粮。

    老者只带一小段路,指着一条隐伏在草木中的山间小径,说:顺路一直走,大概一天就能翻到对面去,山中叉路多,你们要小心。

    到底要怎样小心,老者说不明白,也不肯继续带路,徐础出多少钱都不行,老者转身自顾离开。

    徐础唐闻天无奈上路,山路险峻,半途中不得不放弃马匹,自己背负行李,夜里找块背风的石头休息,隐隐听得山中狼嚎虎啸,胆战心惊,整晚没怎么睡好。

    唐为天临睡前抱怨粮食即将吃光,对他来说,这就算尽过职责,可以塌塌实实地吃掉最后一碗饭,反正在家的时候就总是缺粮,忍饥挨饿更是常态,他早养成一切等明天再说的习惯。

    半夜里,唐为天被一阵惨厉的狼嚎惊醒,揉揉眼睛,猛地看到徐公子居然没睡,跪坐在旁边,膝下垫着毯子,上半身挺直,像是在入定。

    唐为天吓了一跳,公子怎么不睡?

    我不困。

    没事,声音听着近,其实离得远,而且山里的狼聪明着呢,轻易不会靠近人踩出来的小路。

    徐础笑了一声,我不怕狼,其实我的确有点害怕,怕山中的虎狼,怕明天没有粮食,怕赶到应城时一切已晚,怕乱世就这样一直持续下去,没有结束之日,而这一切因我而起。

    唐为天打个哈欠,公子想得太多了,这些事情没有一件与你有关,快睡吧,明天早点赶路。咱们身上有钱,总能买到粮食,话说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

    徐础仍无睡意,我自诩心怀天下,却连一件小事都做不好,你在邺城背负米袋的时候,我还在心里笑话你多此一举,没想到世间早已是米比钱贵,咱们有钱无米,若死在这里,反成一场大笑话。

    嗯。唐为天倒下,还想再睡一会。

    徐础本无意唠叨,一旦开口,却再也控制不住,必须说下去。

    天下早晚都会大乱,形势使然,非我之功,但我是用钥匙开锁的那个人,自以为能开锁就能闭锁就好像我现在吹口气,满山呼啸,就以为山风因我而起,以为我能收回所有的风

    风唐为天喃喃道。

    天下有势,势必有柄,执柄者可定天下,可柄在何处?

    饼?是啊,饼在哪?唐为天舔舔嘴唇。

    范先生让我看圣贤之书,他认为天下之柄藏于书中,可那些书我早已看过

    唐为天坐起来,茫然道:书里有饼?怎么早不拿出来?

    睡吧,书里没饼,我说的是‘权柄’之‘柄’,非‘面饼’之‘饼’。徐础笑道。

    哦。唐为天大失所望,重新躺下,裹紧毯子,小声道:真冷。

    山里比外面寒冷,徐础冻得手脚冰凉,心中却是一团火热,只是这团火烧得乱,没个方向。

    咱们赶路吧。徐础起来,将身下的毯子披在身上,拣起早些时候在路边寻到的手杖。

    啊?不睡了?

    天太冷,睡下去怕是会被冻死,不如走走路。

    哪有路啊。唐为天不情愿地起身,也披上毯子,收拾包裹,全背在自己肩上。

    人心即路,找路先揣摩人心,翻山之路必往上去,登顶之后再往下去,但是人心喜平不喜险,所以遇陡则转,可不离山径太远。

    徐础说得头头是道,唐为天嗯嗯应对,真上路之后,却是他走在前面辨别路径,若干次将公子从错误的方向上拉回来。

    几次之后,徐础笑道:揣摩人心之后,还得眼见为实。

    唐为天走出热气,不那么困倦,说道:公子想得太多,有饭就吃,有路就走,犯不着操心。

    若是无饭可吃无路可走呢?

    那就那就抢饭吃不按路走,跟你说,就算是荆棘丛,我也能钻进钻出。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登上山顶,弯月西倾,繁星满天,山风越发狂妄,呼啸之声吞掉了山中一切声音。

    徐础来不及开口,先往山下去,走出一段路,觉得山风小些时才道:山风无形,或许天下大势同样无形,忙来忙去不过一场空。

    唐为天紧紧腰带,千万别是一场空,我还指望公子管我一顿饱饭呢。

    嗯,我管你一辈子饱饭。

    呵呵,那可挺好。唐为天觉得更饿了。

    天亮时,路势渐缓,将近午时,两人走出山区,找到大路。

    徐础回首望去,叹道:想不到我竟然真能翻过此山。

    唐为天道:若不是我在前面找路,公子早就迷路啦。

    没错,都是你的功劳你就是这山势之柄!

    求求你了,公子,别总说‘饼’,我的哈喇子快不够用了。

    抱歉,我不提就是。徐础嘴上不说,心里不能不想,隐约明白些什么,总是抓不住想不透。

    在一座荒弃的村子里,两人终于看到一楼炊烟,那户人家只剩一名老妇,不肯要钱,但是愿意分些薄粥,唐为天要吃,被徐础拦下,留下许多铜钱,要了两根萝卜带走。

    生吃萝卜,胃火更盛,唐为天磨牙不止,公子,你说人肉能吃吗?

    不能。徐础立刻回道。

    我听说早年间常有人吃人的事情。

    如今虽是乱世,但还没到那种地步。

    我觉得我快到了,但我不会吃公子,也不吃活人,战场那么多死人,吃一个没事吧?

    我不准你动这个念头,人之善恶,往往在一念之间,你动了恶念,即便不吃人,也会步入歧途。

    是,我不想就是。唐为天瞥了公子一眼,忍不住想富家子弟细皮嫩肉,看上去就是好吃,此念一生,倒将自己吓了一跳,急忙跑到前边去。

    唐为天年纪小,背着全部行李,走路仍比徐础快得多,一溜烟没影儿,徐础喊都喊不回来。

    徐础叹息一声,慢慢行走,脚底板磨得生疼,像是赤脚走在砂砾上。

    将近黄昏,唐为天又跑回来,小小的身形背着两个大包袱,像是一只怪物,双手挥舞,兴奋地大呼小叫。

    他手里竟然真拿着饼,右手递过来的同时,左手将饼往自己嘴里送。

    徐础惊讶不已,实在是太饿,接过饼就吃,含糊地问饼从何来,唐为天点头,只顾吃饼,没工夫回答。

    唐为天吃得快,又从怀里掏出两张饼,分一张给徐础。

    面饼太干,徐础吃一张就够了,转到唐为天身后,从包袱里找出皮囊,里面还剩些水,自己喝一大口,将皮囊递过去。

    唐为天一手饼一手皮囊,只见喉咙上下蠕动,片刻间就吃下一张饼。

    饼从哪来的?前面有人家?

    唐为天仍是一边点头一边吃,怀里像是百宝囊一样,不停地从中掏出饼来,直到第十张,他才稍稍吐出口气,有点吃饱的意思,最后一张了,公子要吗?

    徐础摇头,唐为天再不谦让,吃得仍然飞快,只是没有水了,咽得时候艰难些。

    前方有座市镇,人还不少,但是东西真贵,我用一半盘缠换来十张饼,本想当成今后几天的干粮,谁想到唉,待会再买些吧。

    徐础大喜,市镇离此多远?可有孟津和应城的消息?

    不远,五六里吧,消息?我没打听。

    徐础吃了一惊,来回五六里,你背着包袱跑来跑去?

    这算什么?等我真吃饱了,跑得比这更快。

    徐础不由得多看几眼,唐为天黑黑瘦瘦,怎么看都是个寻常的乡下少年。

    面饼充饥,徐础有力气走得快些,入夜不久,终于到达市镇,镇上没有客店,两人寻一间大些的铺子,花钱求宿一晚,得到同意。

    从铺子主人那里,徐础打听到一些事情,原来他与唐为天还是走错路了,虽已进入并州,但是大大偏向北方,离应城反而越来越远,但也因此才能遇到人烟。

    应城和孟津?没听说那边的消息,我就知道这些天来往的客人越来越少,东西越来越贵,唉,生意难熬,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次日一早,徐础到市上买了两头毛驴,几乎花光了身上的全部银钱。

    唐为天又买来许多熟饼与生米,原来他昨天买得太急,摊贩坐地起价,今天再买,便宜许多,这让他十分开心。

    徐础骑驴代步,唐为天不喜欢骑乘,将包袱放在驴背上,自己仍然步行,吃饱之后箭步如飞,经常走在前面探路,有事没事回来通报,丝毫不以为累。

    走走歇歇,足足五天之后,唐为天跑回来,通报说看到了一座城池,路人说那里就是应城。

    城墙上旗帜飘扬,旗上的字有晋有梁,徐础站在城外,向唐为天道:咱们怕是来晚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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