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断九州》第四十九章 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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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欢颜至少明白一件事:皇帝以为楼础知道真相,以为只有她能从楼础这里挖出真相,又自以为必定能从她嘴里问出一切

    只因为当初的一次相让,令皇帝生出许多想法。

    欢颜突然想喝酒,一想到酒,不由得黯然神伤,端世子你看到了?

    楼础点点头,没说什么。

    欢颜咬住嘴唇犹豫片刻,跟我说说。

    你真想听?

    欢颜缓慢但是坚定地点下头,他不只是堂弟,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宗室男女成为朋友是件稀罕事,从欢颜嘴里说出来却十分自然。

    楼础道:一共五十一名侍从,算上皇帝,共向端世子敬酒五十二碗,皇帝上马舞槊,邵君倩吟诗助兴,皇帝下马抱住端世子痛哭,我们出园,再进去时,端世子已经倒下。

    他说得尽量简单,欢颜听得极认真,问道:与传言一样,端世子是醉亡的?

    的确醉得不省人事,但我相信他是憋闷而死。楼础还记得皇帝胸前那一大片污迹,端世子在皇帝怀中大概喘不上气来。

    欢颜的眼圈突然湿润,但她没哭,匆匆擦拭一下,他说过什么?

    只说愧对陛下,除此之外什么都没说过。

    他是我们当中最崇敬最相信陛下的人。

    所以陛下会为他痛哭。

    欢颜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一杯凉茶,虽然努力控制,双手还是忍不住发抖,是啊,能得陛下痛哭我们其他人可能连一滴眼泪都得不到。

    陛下别无选择,如果由廷尉讯案,端世子受苦更多。

    廷尉不只是讯问,还有花样百出的拷打,以及大量昔日亲友的当面揭发。

    广陵王还在廷尉狱中,现在我家也被怀疑上了。

    楼础摇头,陛下让你来探听消息,但他自己很快也能查出真相,湘东王不会受到牵累。

    我向你打听过什么吗?欢颜问,自从猜到皇帝的目的之后,她没再问过泄密的事情。

    楼础微笑,也给自己倒杯茶水,最后一点茶水,半杯多一些,举杯道:机密不可谈,伤心不必谈,郡主可愿以茶代酒,清谈助兴?

    我怕是以后再也不会喝酒了欢颜也拿起杯子。

    省着点,就这点茶水,这里的宦者大概不会听我的吩咐。

    细品也好。

    两人各自抿一小口,微微仰头,分别望着不同方向,暗暗咂摸。

    我品出一丝贡茶的味道。楼础道。

    这就是贡茶,只是凉了而已。嗯,我品出一点关中老酒的味道,直入脏腑,烈性烧心。

    佩服。

    两人又抿一口,楼础道:我品出一点江东黄酒的味道,聚而复散,散而复聚,虽不浓烈,胜在绵远无尽。

    两人相视一笑,都明白对方的意思,重臣返京,地方无主,欢颜以为秦州之乱会越燃越烈,楼础推断吴州之民将会再次作乱。

    抿第三口之后,楼础杯中只剩一些茶沫,我又品出一点河东甘露的味道,静若处子,动则一箭穿心。

    河东为并州,楼础以为沈家定会伺机起兵攻打洛阳。

    欢颜摇下头,不若巴蜀私酿,香气不出闾里,外人一入便醉。

    巴蜀益州四塞险固,得之者可坐山观中原虎斗。

    已经无水可品,楼础仍道:我还品出洛阳宫酒的薄幸,醉时引人入仙境,醒时身空心空,一无所余。

    欢颜杯中还剩一点茶水,她没喝,意兴风发,已无需以茶代酒,更像是西域进贡的葡萄酒,初尝甜而不烈,不知不觉间已是酩酊大醉,胡言乱语,我在皇太后宫里尝过。

    关于泄密者,欢颜也猜出十之六七。

    楼础叹道:陛下这时候大概已经猜到端倪,正在查实。

    然后呢?陛下总不至于

    不会,陛下重名,心中再多愤怒,断不肯背负不孝之名。何况还有转机,楼家皇甫家嫌隙已深,势同水火,陛下再轻推一把,就能坐收渔翁之利。

    然后就会轮到其他各家。

    陛下声称会留几家,给他们罢官归第颐养天年的机会,至于令尊

    别说这些,陛下的许诺与威胁并无两样,许诺越重,期望越大,期望越大,责之越深古人说‘伴君如伴虎’,陛下则是天下至猛之虎。出宫之后,我会力劝父王辞官。

    我原以为劝说很容易,只要将道理摆出来,对方自然赞同。经过这些天的事情我才明白,劝人之难,难于移山。我能看出危险,因为我不在其中,不受其利,一旦得权得势,或许也跟别人一样,无论理由多明显危险多急迫,都舍不得放手。

    欢颜低头不语,过一会道:先有可劝之人,才有劝说之辞,但夫子‘知其不可而为之’,身为女儿,我不能知而不说,更不能眼看着父王掉入井中。

    楼础又何尝不是如此,可劝之人天下少有,非得是有名有实之人。楼础想用名实之学做番解释,话到嘴边才发现没那么简单,只能说出模棱两可的有名有实四字。

    你很喜欢名实之学?欢颜笑问道。

    少年从学,师从名实大家,刚刚窥到些门道。

    欢颜好奇,暂时抛掉烦心事,与楼础一问一答,讲说名实之学。

    名实之学与正统学问有重合之处,更有明显不同,比较比较直白。

    楼础轻轻一拍桌案,正是如此,正统学问教你做最好的人应该成为的人,名实之问不求最好不问应该,只要循名责实,这个‘实’就是直白。

    好,那你直白地说,我是什么名?什么实?

    楼础微微一愣,你循名责实不是这样用的,非得听其言观其行,大事之后方有论断,看貌论人的是相术。

    欢颜微笑道:怪不得名实之学没有显闻于世,说起简单,做起来太难。

    两人忽然无话可说,默默而坐,半晌之后,楼础问道:我一直想问,宗室子弟的名字里为什么都有一个‘释’字?

    你知道我的名字?欢颜是郡主称号,她另有名字。

    楼础摇头,想必也有一个‘释’字吧。

    嗯,其实原来没有这个字,陛下登基之后,为显示孝心,给皇太后修建大量寺庙,皇太后好佛,天下皆知。一开始只是个别人加个‘释’字,后来所有人都加上,不论辈分。

    原来如此。

    你自称心怀天下,却连这点事情都不知道?

    我的朋友不多,无处打听。

    我算是你的朋友?

    你愿意当反贼的朋友?

    反贼自有公论,朋友乃是私交。十七公子若是时运不济,我每年必为你洒酒祭奠,你若有灵,听到‘不喝酒的张释蝉’几个字,就知道是我了。

    欢颜说到死,楼础却不在意,哪个蝉?

    并非参禅之禅,夏日鸣蝉之蝉,母亲生我时,被外面的蝉叫得心烦意乱,说我是蝉虫转世,专门来烦她的,所以起了这么一个名字。

    然后呢?你烦到王妃了?

    欢颜耸下肩,或许是吧,在这次回京之前,我好几年没见过母亲了。

    两人时喜时悲,时而高亢时而低沉,莫名地都有几分醉意。

    时间飞逝,外面忽然已是黄昏,一名宦者在门口道:郡主,太后招见,请随我来。

    欢颜向楼础眨下眼睛,心照不宣,这是皇帝要见她,一是打听楼础说过什么,二是检验郡主是否忠心。

    楼础起身拱手相送,看她走到门口,大声道:承蒙洒酒之意,我若得侥幸,而郡主蒙尘——你既戒酒,喜欢别的什么?

    欢颜头也不回地说:半杯凉茶,一声十七公子,足矣。

    欢颜刚走出去,邵君倩迈步进来,笑道:楼公子无恙?

    还好,就是肚子有点饿。楼础跟此人没什么话可说。

    宫里尽是见风使舵之人,见楼公子失宠,连起码的饮食也不管了。

    也有恰逢好风,却不敢转舵之人。楼础淡淡道。

    呵呵,当时孤立无援,怎见得是好风?不过,还是感谢楼公子不言之恩。

    不必,我的话只会让皇帝认为是离间计,于你无伤,于我无益。

    常人落水,往往乱抓,楼公子宁可自沉,我很感激。

    嘿。陛下找到泄密者了?

    嗯,妇人误事,此话果然没错。

    愿闻其详。

    楼公子不知?

    猜得大概。

    皇帝曾打赌说会尽快找出泄密者,邵君倩此来,就是要向楼础宣布此事,以彰显皇帝之智,于是道:问题出在济北王身上,他是陛下亲弟,掌管皇宫宿卫,有些事情陛下不得不向他透露,好让他有个准备,以防万一。济北王嘴不够严,回家向王妃提了几句,王妃聪慧,猜出楼家要倒,舍不得就这么将女儿嫁出去,只为让大将军安心,于是想出一计。

    是她让芳德郡主逃婚?

    邵君倩摇头,笑道:济北王没有全盘透露,王妃只是猜测而已,万一楼家没倒,逃婚就会惹来麻烦,所以王妃还是将郡主送到楼家。

    王妃只要逃婚之名,无需逃婚之实。

    没错,楼家若是倒掉,王妃就会对外宣称女儿逃婚,拜堂的人并非郡主,楼家若是稳固,再将郡主送回来,道个歉,假装一切事情都没发生。

    那又何必非将郡主送来拜堂?

    妇人之见,将拜堂看得很重,派名奴婢,怕泄露出去惹怒大将军,换别的女儿,怕以后名声不好,嫁不到门当户对的好人家。总之,那天与楼公子拜堂的是芳德郡主,半夜被接走的也是她,被兰夫人瞧出破绽的还是她。

    怪不得兰夫人什么都不说,她一定觉得奇怪。

    所以她进宫之后,与硬将军夫人在皇太后面前百般恳求,皇太后并不知情,招来济北王王妃,逼问出大概,兰夫人猜出其余,立刻派人给大将军送信,连硬将军都不知情。

    楼础想不到这些细节,但是早已猜出其中关键必是兰夫人。

    陛下要如何处置?

    陛下——要放你出宫。

    楼础愣住,无论他自以为看得多清楚,皇帝总能让他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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