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断九州》第二十二章 尊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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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刚暗,段思永如约而至,附近有座归园,世子在那里静侯楼公子。

    楼础又一次违令出门,老仆连声叹息,却没说什么。

    归园不大,秋寒花败,草木半枯半荣,灯光一照,别有一番风景。

    张释端在亭中设宴,亭子一面临水,三面花丛环绕,只有一条小径通进来,花色各不相同,虽已衰败过半,仍可想见盛开时的艳丽。

    谁能想到会出这种事情?竟然真的有人刺驾。张释端亲自斟酒,只能说天下之大,什么人都有。

    有人怀疑幕后主使者是大将军。

    张释端没有否认传言,无论是不是大将军,至少可以肯定与楼公子无关,因为当时你出门了。

    楼础笑笑,无话可说,不敢多说。

    怎么样,楼公子此行可有所得?

    收获颇丰。

    哦,看到什么了?张释端年纪虽小,对时事却极感兴趣,又一次执壶斟酒。

    我看到黄河之水快要漫过西行船只,艘艘如此,没有例外。

    那是运送的粮食器械太多了,朝廷这回真是要将秦州盗贼一举扑灭。张释端对这个回答有点失望。

    船上装载的不只是粮食器械,还有金银丝绢乐器和女人。

    带这些东西干嘛?颁赏立功将士吗?

    我打听过,这都是各路将领与官员给自己带的,用途我可以猜测一下:金银丝绢用来贿赂上司购买军功,乐器女人可以送礼,也可以自用。

    张释端拍案,岂有此理,这样的将官就该被关进监狱。

    我还看到,官府大肆征用民夫,村镇里难得见到青壮男子,只剩老弱妇孺,任凭差吏横行。而那些民夫,甚至不知道自己被谁征用,转了一圈,很可能是在给地方豪吏修房建园。

    张释端又一次拍案,义愤填膺,贪官污吏死有余辜!我一定要将这些告诉陛下,派人整治这些混蛋。

    楼础饮一杯酒,陛下若问,谁的船上暗运私货?共有多少这样的船只?哪个县令多征民夫假公济私?修的是哪一家花园?世子如何回答?

    张释端愣了一会,这些事情得你告诉我。

    可我也没有答案,游历途中,我只是一名路过者,能给你几个名字,但是查不出有多少船只,也不知道有多少郡县滥用民力。

    但你确实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处处如此,或轻或重而已。

    嗯,我会劝陛下派人去查。

    查什么?

    查船只挟私官吏滥征啊。

    查船就会耽误运送军粮,西征可能因此推迟,查官就会影响征发民力,各处的宫殿园苑河渠将要人手紧张,陛下能接受吗?

    张释端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知道,皇帝绝不会同意停止征战与修建,哪怕是暂缓也不行。

    花丛后面传来笑声,答案就在眼前,世子何必疑惑?

    张释端马上明白过来,对啊,出去游历的人是楼公子,他自有答案。

    楼础向花丛作揖,不知长公主驾到,未能远迎,万望海涵。

    客气免了,听你刚才伶牙俐齿,世子一时答对不上,想必让你以为张氏无人。

    不敢,我只是想将事情说得清楚一些。

    我们这边换个人跟你谈。

    张释端笑道:七姐又要亲自出马了?

    花丛后面不只一人,欢颜郡主开口道:听得我着急,所以不揣浅陋插几句话。我想我明白楼公子的意思:陛下因急而乱,失去了章法,征伐调派本应由省部台阁定策,州郡县乡执行,有条不紊,以便监查,就有一点,进展太慢,还可能遭到官员以种种借口推脱。所以陛下往往绕过朝中大臣,直接向郡县颁旨,如此一来,快是快了,朝廷却无从监管,以致地方官员趁机假公济私。

    楼础拱手道:正是此意。

    欢颜郡主继续道:陛下掌握各部送上来的数字,以为民力尚未用尽,却没有想到,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陛下征用两三成民力,地方官员怕是要将此数翻倍,民力其实已将枯竭。

    不只是地方官员。楼础补充道。

    朝中大臣也在捣乱吗?张释端大为恼怒,一定要告诉陛下真相,非以重法惩治这些贪官不可。

    花丛后的欢颜郡主道:世子忘了,一旦惩治贪官,所有征调都将暂缓,陛下不会同意。

    那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贪官一点点吸食民脂民膏,败坏天下吧?张释端看向花丛,又将目光转向楼础。

    楼础道:或许可以这样,劝陛下敲山震虎,先处置几名为恶尤甚的官吏,宣告天下,然后尽快平定各地盗贼,以免除大批兵役,眼下的建造可以继续,完工一项是一项,但是不要再有兴建,两三年内,劳役也得舒解。

    亭内亭外一片沉默,半晌之后,张释端先表态:我觉得这的确是个办法,陛下应该能听得进去。

    欢颜郡主随后开口:楼公子所言三条有易有难,惩处少量贪官最易,陛下肯定会同意;平盗贼免兵役,稍难,秦并二州安定之后,陛下还要远征贺荣部,这一战不知何时才能告终,但是兵役总能减少一些;不再兴建,最难,陛下的规划已经排到十年之后

    先易后难。洛阳长公主也被说服,陛下看到好处之后,难也能变易。还像从前一样,欢颜执笔,世子乘间上书,我择机劝说。

    张释端与欢颜郡主同声称好,楼础却道: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我们一向这样做的,效果很好。张释端诧异地说。

    楼础拱手道:陛下视诸位如家人,听到过分的话,不会真的气恼,但是

    但是什么?张释端追问。

    花丛另一头的欢颜郡主轻叹一声,陛下不气恼,但也不会将咱们的话太放在心上,因为咱们是‘家人’,‘家人’谈什么都是家事。

    可咱们要谈的却是国事。张释端也叹息一声,怎么办?

    长公主道:楼公子不算‘家人’。

    说完这一句,花丛后面没了声音,张释端呆了一会,笑道:楼公子的口才肯定没问题,可是无官无职,又是禁锢之身——我已经问清楚禁锢是怎么回事了,比我预料得还要严厉,先帝带领群臣在太庙里发过毒誓,无论是谁,胆敢解除禁锢,生时万剐凌迟,死后永坠火焰。

    我不求解除禁锢,更不求荣华富贵。

    那你求什么?长公主又开口了。

    楼础沉默一会,自小习读圣贤之书,虽不解其意,然心向往之,愿为万民发言,哪怕陛下只听进去一点,稍解民困,于我足矣。

    长公主大笑,张释端看过来的眼神都变了,有惊讶,有嘲笑,还有一丝敬仰。

    说得好。长公主止住笑声,不愧是大将军之子,五弟,你该仔细品味楼公子的这几句话。

    为民请命?这不就是我一直想做在做的事情吗?

    不不,为谁请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请命’的志向与心气。人分尊卑,卑者劳力而受治于人,尊者劳心而治人;人有贵贱,贱者之心全在自己身上,天下虽大,只取立足之地,贵者之心系于众生,虽处陋室之中,不忘江湖之苦。五弟,咱们都是天生的尊者贵者,这不只是侥幸,也是重任,受到宠信,咱们要帮助陛下治理天下,有朝一日失去这份宠信,也不可独善己身,别人可退可躲可逃,唯独咱们不行。

    张释端向花丛深深作揖,起身道:我明白了。这样说来,楼公子是自己人,唯一的区别是咱们受宠,楼公子受禁锢,但他不退不躲不逃。

    此言是矣。楼公子,请你回家暂待,让我们商量一个妥善办法。长公主越发显得客气。

    ‘尊贵’二字在下担不起,可是勇往直前的胆量还有一些,请长公主择情采用。告辞。

    张释端亲自送客,一路闲聊,对楼础十分敬重,到了归园门口,他屏退仆人,正色道:楼公子真想直接向陛下进言?

    有些话,外人比家人更适合说。当然,能向陛下面陈己言,乃是天大的荣耀,要看长公主如何定夺。

    张释端稍稍压低声音,长公主的习惯一向如此,说谁的好,就是要用谁,她刚才将你夸上了天,那就是一定要送你去见陛下。

    正合我意。

    你要想好,我们惹怒陛下,顶多挨顿训斥,换成你——即使你是大将军之子,也没有大用。

    我若想借大将军的势,就不会向你们吐露心声。

    张释端笑了,禁锢只能阻止一个人当官,不能阻止他心怀天下,楼公子今后自有前途。

    大将军府离归园不远,仆人段思永送楼础回家,临走时躬身行礼,比之前同行游历时更显恭敬。

    老仆没睡,见到主人回来才算心安,外面乱哄哄的,公子不如待在家里

    我去的地方再安全不过。府里有人找我吗?

    没有,马侯爷府里送来一箱礼物。不过年不过节的,送什么礼?

    寿礼,晚了几天。

    这可不是几天,快一个月啦。

    箱子放在桌上,里面是衣物纸扇玉佩等物,楼础一层层翻下去,在最下面掏出一柄匕首。

    匕首锋利无比,在桌上轻轻一划,留下一道深痕。

    够用。楼础自语道,他认准的事情,绝不会轻言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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