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帝》第四百零六章 大匠拙工

    立冬当日。



    这一日对王杰来说理应是极清闲的,安懋要领百官出宫祭祀,宫内的崇文馆和弘文馆自然也放了假,王杰不用再早起穿过长长的宫禁甬道去上课,便能在温暖的丝被中恣意地多躺上一会儿。



    不想,刚过巳时,一殿之隔的纪洵美就来了。



    王杰其实顶不耐烦纪洵美总是这样毫无征兆地过来看他,因为纪洵美看向他的目光永远像是被一种叫“礼教”的筛筐仔细抖搂过似的,她的目光淑清纯净,是一种年长女性特有的慈和温柔,而不是对倾慕男子的含情脉脉。



    虽然王杰知道纪洵美十分想成为“四皇子”的名义上的母亲,但他着实非常厌恶这种被纪洵美当作一个孩童看待的感觉。



    就像今日,王杰慢慢腾腾地从丝被中起身时,心中忽然闪过一丝疑惑,纪洵美看向自己,与她看向徐宁时,有什么区别呢



    在她眼里,王杰心道,除了这个“四皇子”的身份之外,我与宫中的那些内侍又有什么分别呢



    王杰心里的这个本应一闪即逝的念头让王杰的动作不觉缓慢了下来,好在上午无事,身边伺候的宫人也无人开口催促。



    因此等王杰穿戴完毕,到客殿去见纪洵美时,已是巳时正时了。



    纪洵美看到王杰仍是很开心的样子,好像不觉得王杰让她等那么长时间有什么问题,她笑着躬下身,朝王杰微张双臂道,“来来来!让纪娘娘看看,四皇子昨天睡得好不好啊”



    王杰绕开她的怀抱,径自立到了一边,“甚好,”他行了个宫礼,“劳纪娘娘记挂。”



    纪洵美直起身,自顾坐到了王杰平日最喜欢坐的那张榻上,“冬日是进补的时候,”她笑眯眯地打量着王杰的小脸,“四皇子该多吃些养人的东西。”



    王杰直起身,亦自顾坐到了桌边,他的小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乍一看上去,还像是坐在弘文馆听课似的,“纪娘娘为何事而来”



    纪洵美微笑道,“今日立冬,我想与四皇子一同去向中宫请安。”



    王杰立时防备了起来,“酉时家宴,总要见的,”他回道,“纪娘娘何必急于一时呢”



    纪洵美笑了一下,道,“家宴之上,圣上在侧,我怕皇后娘娘未必有听人请安的心思。”



    王杰坐得板板正正的,“夏至的时候儿臣虽病着,可过后实则并未听哪位娘娘提起有大节气向皇后请安的规矩。”王杰似乎终于寻到了可以施展他现代义务教育学识的机会,面上隐约浮现出一丝得色,“纪娘娘熟读《孟子》,自然知道‘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



    纪洵美笑了起来,是那种附和着的、哄小孩的笑,“四皇子原来喜欢公输班啊。”



    王杰被她那么一笑,那点儿得色立刻隐没了下去,“只是依着纪娘娘喜欢,才引一句《孟子》。”



    纪洵美看着王杰这么一板一眼的答话,愈发觉得这个四皇子既聪敏又可爱,她笑着逗他,“我读《孟子》,是因为你父皇喜欢,”她笑道,“不过依我猜,圣上大约不会喜欢四皇子方才引的那一句。”



    王杰看了她一眼,“那纪娘娘以为,”他绷起小脸道,“父皇会喜欢哪一句呢”



    纪洵美明媚媚地笑着念道,“‘梓匠轮舆,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



    王杰回道,“那看来纪娘娘是不喜欢公输班了。”



    纪洵美浅笑道,“应当说是你父皇不喜欢。”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就像你父皇不喜欢福嗣王整日游手好闲,醉心匠艺一样。”



    王杰盯着纪洵美的笑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她有些可怜,“《孟子》亦云:‘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他仰起脸道,“父皇即孟圣人所谓之‘大匠’,自然便瞧不上福嗣王那等‘拙工’了。”



    纪洵美浅笑道,“四皇子还说自己不曾细读《孟子》呢,”她收起了方才那种哄小孩的笑,“都教我错看四皇子了。”



    王杰道,“内宫错看儿臣的人一向不少,纪娘娘不必为此自责,”他鼓了鼔小脸,“宫内人都以为儿臣还是小孩呢。”



    这句话倒是真心的,只是通过王杰奶声奶气的声音说出来,反倒显得格外稚儒辅俏。



    这回纪洵美却没笑,反问道,“那位徐家五公子也如此以为么”



    王杰怔了一下,道,“知让只是愿意让着儿臣。”



    纪洵美了然地笑道,“这便是孟圣人说的‘君子引而不发’了。”她笑得又俏又歹,终于露出了一点儿专属于她自己的醹甜,“四皇子一直受他让着,就不怕成了‘大匠’之下的‘拙工’么”



    纪洵美的笑容香喷喷的,王杰却觉得它俗气,即使他并不否认纪洵美这种俗甜的笑容其实非常讨人喜欢,“我不怕。”他慢慢道,“儿臣年纪虽小,却懂规矩,自然不怕。”



    纪洵美笑了笑,刚要张口再说些什么,就听王杰学着她前几日的样子,一本正经地反问道,“纪娘娘可曾读过《战国策》”



    纪洵美见状,不禁抿嘴笑道,“不曾细读。”



    其实她早读过许多,此刻不过配合着哄着王杰玩儿罢了。



    王杰对纪洵美的实际学问水平亦是心知肚明,因而笑道,“那纪娘娘若得空,可要细读《战国策》中‘四国为一,将以攻秦’的那一则,”他露出孩童般坦荡的笑容,“宋先生前日才讲过,儿臣觉得有趣得很。”



    纪洵美脸色微变,唇边却仍浮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四国攻秦以败,何来逸趣之说”



    王杰笑着把宋士谔推出来挡她,“宋先生说,昔四国之败,败于秦王使姚贾以信,”他微笑道,“姚贾乃监门之子,又为梁之大盗,赵之逐臣,而秦王却能杜韩非之诽,不听其非,察其为用,真可谓古之贤王也。”



    纪洵美淡笑道,“是啊,昔姚贾遇韩非所谤,后韩非遭李斯所忌,可见天道昭昭,婆罗门教中语之‘因果报应’是不假的。”



    王杰又笑道,“儿臣当时却对宋先生说,秦王忌姚贾,是事出有因,”他微笑道,“姚贾虽有安世之才,却擅自以秦王之权交于诸侯,以秦国之宝交于四国,如此招摇过市,怎会不惹人猜疑”



    纪洵美看了王杰一眼,淡笑道,“这话定是宋先生教你说的。”



    王杰笑应道,“竟被纪娘娘看出来了。”



    王杰一笑起来,仍是那般白软苏萌的稚童模样。



    纪洵美很想伸出手去捏捏王杰的面颊,只是她手刚伸到一半,却又缩了回去,“那四皇子要我读《战国策》,”她淡笑道,“就是认为我尚且不如姚贾,而圣上远胜秦王了”



    王杰想了想,决定在此刻装一次憨,“反正儿臣不是韩非。”



    纪洵美复笑了起来,她一面甜丝丝地笑着,一面立起了身,道,“好,那我就听四皇子的,这便回去好好读一读《战国策》。”



    王杰知道这是不用再去清宁宫的意思,忙起身行礼相送。



    未料刚行至门口,纪洵美突然半躬下身来,作势摸了摸王杰的头,笑道,“四皇子也太板正了,”她对着王杰的侧面轻声笑道,“耳根子通红成这般模样,定是方才太过紧张了。”



    王杰一滞,还未来得及开口辩解,就见纪洵美笑着直起了身,辞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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