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瑞的一声“老师”一出,伏在地上的老汉立时抱着左瑞的腿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老汉一带头,那几道余下的黑影即刻将小声呜咽转成了大哭大嚷。
几个人七嘴八舌、添油加醋地把在上邶州遭受的被告、上诉、驳回、析产、抄地、掀坟中的种种不公全数朝左瑞倒了个底儿掉。
那老汉由着自己的儿子们把上邶州通体数落个遍,末了,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拉着左瑞的衣襟下摆道,“举人老爷呀!您是知道我的!老师在上邶州教了大半辈子的书,自问生平从未做过一件亏心事,我真不知道是造了哪门子的孽,竟碰上那两个缺德‘伥鬼’……”
掌柜的侧了下身,他往一边退了两步,巧妙地绕过亮光,伸出手去,挡了挡跳跃得有些过于活泼的烛苗。
左瑞这时便充分展现出了他生来就不会同人生气的天性来,他好看地拧起了眉,用一种带着点儿歉疚,又带了点儿怅惘的语气道,“这样说来,您大老远地来定襄,一定是去敲‘登闻鼓’的罢”他用那几根刚点过钱的清高手指小心而无力地扯了下衣襟,“您别急,这‘登闻鼓’可好找的很,就连不识汉字的木速蛮都能寻到,何况老师您这样读过书的体面人。”
纵使左瑞用的力气再小,那老汉也不肯轻易放过他的“无力”去,只是一昧死抱着左瑞的大腿,哭诉道,“举人老爷您在定襄不知道上邶州的情形,这回的主事官员可是当今皇后的侄儿啊!我就是有天大的冤情,也无奈‘胳膊拧不过大腿’啊!”
左瑞半俯下身,伸出手,从自己的大腿上捏起了那老汉苍老而瘦软的胳膊,恳切道,“老师您这话可就不对了,您教了大半辈子的‘圣贤书’,自应知道当今圣上是位少有的明君圣主,”他认真道,“明君徇私,闻所未闻啊。”
老汉哭声一噎,连带胳膊上的力道也松了些,他抬起头,愣愣地看着面容诚恳的左瑞,一面喘着粗气,一面不可置信道,“你……你……”
左瑞不看他,反直起了身,拢了下快要从肩胛上滑落到地的书匣,清秀的面庞上浮现出了一丝夹杂着不忍的悲悯,看上去像是在向他的老师示范一种体面人的心里苦,“您这样,”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跪在自己面前的,已然是满头银发的老汉,接着又将自己面上的悲悯演绎得更深刻了些,“太让您的学生为难了。”
那老汉一滞,稍不设防间,两手已离开了左瑞的大腿,他朝前一倾,重重地跪坐在地,嘴里发出“嘶嘶”的抽气声,在这忽明忽暗的后房里听来,像是一条被抓住了七寸的毒蛇。
左瑞有心将这派体面贯彻到底,他往后稍退了一步,像是在无声地宣告自己远离了这近在咫尺的桎梏,继而缓缓道,“从前家母尝以《老杜浣花溪图引》赠予老师,其诗中有一句‘浣花酒船散车骑,野墙无主看桃李’,老师可还记得”
那老汉已然是怔愣住了,他一抽一噎地打着哭嗝,脑中“嗡嗡”作响,就是平日满腹诗书,此时也决然答不上一句,何况他本身就是个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半吊子秀才。
左瑞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像是在进一步展现自己善良天性中本就囊括着的与世无争的笃定,“其实此句,是化用杜子美《绝句漫兴》中的那一句‘手种桃李非无主,野老墙低还似家’,”他轻柔地笑道,“老师虽没教过,学生却是记得的。”
那老汉忽然重重地“呵”了一声,这记“呵”夹杂在抽噎里,听上去倒更似一声悲鸣,“……你……你也不想想你老子娘!”他吼完这句话,“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你老子娘不也在那群缺德鬼的手下被看管着你就是不替你老师想,也不能就这么跟着做了‘伥鬼’啊!”
左瑞闻言,立即瞪大了眼睛,把他天性中自带的那种天真发挥到了十二分,“我虽敬您一句‘老师’,可您也不能信口雌黄啊。”左瑞到底是读过书的,遇到这种道德绑架的教书无赖,依然能心平气和地运用逻辑来思考问题,“我家双亲一向光明磊落,行事堂堂正正,待人温文有礼,朝廷要征税便缴税、要征丁便出丁,就是碰上娶亲析产的这种大事,也从没同宗族乡亲高过声、红过脸,您要寻我便寻我,怎能信口胡吣,污我双亲如此,难道是要把我左瑞置于‘不孝不悌’之地吗”
那老汉一听“孝悌”二字,一下子便红了眼,他颤抖着伸出手,隔空支起一根手指,朝左瑞的鼻尖狠狠地戳了两下,“你……你……”
他咳嗽一声,又重重地喘了口粗气,听上去像是要晕厥过去一般。
左瑞神色悲悯地看了那老汉一眼,自觉完成了一个“君子”应有的姿态,他刚要功成身退地侧头招呼一旁的掌柜,就听黑暗中忽地又响起了一个年轻的声音,“延安兄稍安勿躁。”那声音道,“家父是救人心切,并非是有意为难延安兄。”
左瑞脚步一顿,连带着垂在肩下的书匣也被震得晃了一下,他在半黑暗的空间里扫视了一圈,朝声音源头的一个模糊影子行了半揖,“不知这位兄台是什么辈分在下冲薄,实不敢以‘兄名’僭之。”
那声音笑道,“延安兄素以德行见重乡里,我辈岂敢造次”那声音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像是西市里说浑话的在对着堂下喝彩的观众们抖落出一个包袱,又笑道,“不过‘造次’一词出自《论语》,想来,延安兄亦是不违‘圣人之言’的君子罢”
左瑞对着那团模糊的影子看了一会儿,他原是应让掌柜的将烛火拿近一些的,只是此刻他还不想那么做,“果然,”他的声音冷下来了,“‘有其父必有其子’。”
那声音立时应道,“延安兄亦是如此。”那声音不急不缓,全然不像是处在一个被动的位置上,“延安兄可知,昔年令慈赠予家父的那卷《老杜浣花溪图引》已被县衙衙吏从我家祖墓中尽数取走……”
左瑞道,“昔年延陵季子酬剑以冢,可曾有兄台这般斤斤计较”他的声音仍是轻柔的,“方才还说‘圣人’来的呢。”
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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