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棺起驾》第九章 骑士精神

    一封信。

    让月牙关变得面目全非。

    这封信来自军机处,署名为石匠研学会,有鸡血石的朱砂印。

    信件中描述,在十月二日下午六点到点这段时间里,约有百骑全副武装的人马接近月牙关边境。

    守关大将立刻提前做好了布防准备,从南方高地诸多军营中调集士兵,输送枪弹。

    虽然信件上说,从南方来的人马都是普通人,并非北约的国联合军。

    ——但在战争时期,谁能保证这些人里边有没有敌国的奸细呢

    将监和史官都在军帐中。

    别说人或者马,哪怕是飞禽走兽,都不能踏进列侬的国境线。

    将军不能变成罪人,士兵不能白白死去。

    从月牙关绵延开来数十里的主要干道。

    荒野之中的前哨站,伴山依水的大塔楼。

    越接近怪石嶙峋的列侬高原,地形就愈发险恶。

    从绵延的石道走廊去看,这座大山之上的险关要塞绝无攻破的可能。

    士兵们抱着枪械,严阵以待,等到日落之时,天边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小黑点。

    那是一群骑士。

    一群身着奇怪华服,穿铁铠佩利剑,手上却提着枪的骑士。

    前哨的老兵看得目瞪口呆,炊事火房里的新兵一口暖身酒喷了出来。

    这些骑士一路朝月牙关的绝壁跑来,不时有一两个人翻身下马,中枪倒地。

    他们互相射击,趴在颠簸的马背上不敢妄动,生怕脆弱的铁盔挡不住子弹。手中的枪火却一刻都停不下来,哪怕不好瞄准,哪怕在打天上的云彩,也得还手。

    ——不少倒霉鬼叫流弹打下马,摔成一滩烂泥。

    哨站的列侬军士放出两组侦查员,要摸清底细。

    ——这些自相残杀的骑士看上去压根就不像兵员,反倒像土匪。

    不,土匪都比他们团结!

    在搞清楚缘由之前,列侬的军队不会提前开枪。

    十来位腿脚利索的列侬侦查员骑着马绕了一个大回环,绕到这群骑士的大后方去挑拣伤员。

    但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前哨站的兵长用望远镜去看,手底下一个个忠心耿耿的侦查员与这些骑士做了简单的交流,立刻撕下肩膀和胸口的军章。

    这是什么行为

    ——这叫叛国!

    在他们身上看不到任何军人该有的素质和纪律。

    在混入骑士队伍的瞬间,他们仿佛褪下人皮,重新回到了野兽的行列!

    哨站兵长百思不得其解。

    ——到底是什么让他们变得疯狂的

    是传闻中千金马赛的巨额奖金吗

    也没见着黄金在哪儿呀!

    我手头底下服役五六年的老兵,怎么说叛国就叛国了

    有种巨大的荒谬感包围了所有士兵的心。

    虽然看不见,也听不见,更无法察觉到它的形状。

    但毫无疑问,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隔着一千来米的距离,前哨土墙的士兵和防御工事里的将官脸色变得铁青。

    对他们来说,远方的风景只是几串小黑点,加入了骑士列队的洪流中。

    这一幕太过离奇,好比列侬的军纪是一个笑话,对国家的忠诚更是无稽之谈。

    可能他们理解不了这种从何而来。

    但这些加入骑士列队,中途参与千金马赛的侦察兵却无法拒绝。

    他们无法拒绝的是黄金

    不!

    他们连黄金都没见过,怎么可能为一个没有见过的东西拼上性命

    他们见到的,是一具具垂死挣扎的行尸走肉,一个个满是伤痕,铠甲破烂,满脸血污的骑士。

    这些骑士口口相传,有一千块黄金在终点,就在列侬的国境线边缘,只要踏过一步,这笔财富就能落入囊中。

    他们相信的,就是这个。

    有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死难者前赴后继。

    踏进列侬的国土

    这对侦查兵来说太简单了!

    又湿又冷的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泥土和血的味道。

    人和马淌下来的汗,鼻子里嗅到的,都是刺鼻信息素的味道。

    马蹄声在落日余晖和雨云之下轰鸣震天。

    喊杀声,枪声,还有惨叫声。

    在这一刻。

    就在这一刻。

    亲眼所见,亲身所历。

    有理有据,深信不疑。

    从遵纪守法的士兵——

    ——到开枪乱杀,毁章叛国的乌合之众。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就是这么简单。

    这些侦查员追求的并不是黄金。

    ——而是那列骑士队伍。

    就像是下课铃响的一瞬间,所有学生都往外夺命狂奔一样。

    就像是超市打折活动开始前,汹涌的人流纷纷抢在队伍前列,哪怕超市的货品根本就不会卖完。

    就像是地铁明明没有出故障,但是只要有一个人开始往车外跑,所有人都跟着往外跑。

    就像是你看见推送消息和网红商品,看见任何排行榜的第一位,都会多留心几眼那样。

    在显意识做出判断之前,潜意识就已经遵从了天性与迷信,遵从了群居动物的生活习惯,跟上了浩浩荡荡的洪流。

    “列队!”将官在咆哮。

    传令兵像死了爹娘要回乡报丧那样!跑得飞快!

    狭隘的关口和伤心河的浅滩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

    在每一个掩体里,每一处高台,每一个沙包,露出恐惧或兴奋的眼睛。

    将官的额头满是冷汗。

    他看着越来越近的骑士洪流,不过两三百个人,却有种面对千军万马的感觉。

    这些人仿佛不会痛,不会死。

    中了枪也要接着往前跑!

    将官喝令:“换岩盐弹!”

    列侬的军队装备也是恩菲尔德步枪的变种改制,采用77毫米口径的刚芯弹头。

    这种子弹的穿透力极强,在肉身中的残留时间和杀伤力反而下降了。

    因为贯穿力太强,弹头只能造成贯穿伤,不能在肌体中翻滚破片,留下撕裂伤和大出血。

    此时此刻,将官不敢保证恩菲尔德步枪能挡住这群疯子。

    士兵们换上岩盐弹头,这种子弹几乎打不死人,射程也很短,但冲击力极大,能有效打退马匹,把人打下马来,一般用作治安队的防暴弹头,猎户喜欢用它来猎兔子,能留下完整的皮。

    它也是大多数步枪决斗中使用的子弹,因为它不够致命,但中枪的人会被打飞,谁输谁赢一目了然。

    这一切,像是一场决斗。

    所有人都捏着一把冷汗。

    第一前哨的五百多位战斗编制人员。

    有三百多个枪口,指向近在眼前的铁铠骑兵。

    接近了!

    太近了!

    近到高台沙袋上的新兵,嗅见骑士铁铠上内脏和血污的味道,恶心得吐了出来!

    轰隆——

    枪弹齐发的声音像极了开山炸药!

    第一轮齐射效果拔群。

    领跑的十来位骑士当场落马,马儿的骨头碎成无数块,身上的铁铠在砂石盐弹的刮擦下,变得滚烫。

    四野哀嚎,惨绝人寰。

    紧接着开始自由射击。

    列侬的士兵们感觉很奇怪。

    因为他们打的靶子,上一秒还是英勇无比的贵族骑士,在落马的瞬间开始痛哭流涕,要举枪射击。

    这些落马骑士射击的对象不是列侬的士兵,反而是跑在前边的人。

    他们生怕自己的一千块黄金落进别人的口袋,就算是死,也见不得别人好。

    不少列侬的战地医师跟着后勤小组进入战场,收集装备,搬运伤员。

    但这场无声无形无色无味的“黄金瘟疫”在肆意蔓延。

    第二纵队赶了上来,填上第一纵队的缺漏。

    当铁蹄把医生的脑袋踩碎时,后勤组别的小队长吓得当场尿了裤子。

    这群骑兵根本就不是军队,也不用遵守战时公约,会对无国界的医生,对白衣天使下手。

    只在短短的一瞬间,后勤组别的士官带头倒戈,迫于无奈,不想被踩死,于是变成了马前卒,朝着列侬的国土疯跑,变成了滚滚洪流中的一滴水珠。

    和平太久了。

    太久太久了。

    年轻的军人们只在历史书上读过四十年前的最后一场战争。

    在军事战术和武器应用上,经验堪比一张白纸。

    他们面对的是旧时代的骑兵集团冲锋,手上的枪在这场“黄金瘟疫”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第一前哨只抵抗了短短的数分钟,最后留下了四处高台塔楼,和满地的尸首。

    后来的骑士踩着前人的尸体,铁蹄让这些可怜的家伙死无全尸,变成烂泥里的一滩骨酱。

    骑士们就这么一路冲进月牙关的主山路,往石廊而去。

    他们停在石廊走道的崖壁下,看着精巧的台阶悬梯,驻足不前。

    马儿可走不了这种路。

    不少马术精湛的骑手驱赶身下良驹,几个跳步跃上走道的亭台,一路往上攀。攀到十来米的高处,一个不慎,连人带马摔得粉身碎骨。

    骑士们愿意下马步行吗

    不,没有一个人下马。

    因为他们等不及。

    后来者也等不及。

    就在他们细细观察廊道的落脚点,观察悬梯的构造时。

    身后的“洪水”已经灌了上来!

    这十来米的台阶,让一百多个骑士和坐驹的尸首给填平了!

    后来者登上楼台的瞬间,面对的是列侬士兵黑洞洞的炮架,还有炮架上冒着火花的引线!

    数十位骑士让大炮轰成了一片血雨。

    可后来者却看到了机会!看到了这场游戏中的随机性,看见唯一的希望!

    这场血腥残忍的决斗还在继续。

    在战地的边缘悄悄开始了另外的决斗。

    与皇帝再会时。

    恩菲尔德爵爷提起骑枪,开始冲锋。冲向下一个敌人。

    皇帝本杰明脸色苍白,离死不远。

    他一直在咳嗽,咳出来腹腔化脓的组织液和血。

    受了黒德尔那一拳,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终点,大脑受到不可逆的永久损伤,在给身体各处下着错误指令。

    从南部省城出发,他已经走完了一生需要走的路,一路上双手染满鲜血,杀了不知道多少个魔术师,多少个强敌。

    还差那么一点。

    只差那么一点了。

    他离终点还有一步之遥。

    往前再走五百来米,登上山。

    放下金块,他的任务就完成了。

    “来吧!恩菲尔德卿!”

    老爵爷身上的铁铠已经变成了红色。

    和皇帝的黑衣一样,沾着粘稠浑厚的赤浆。

    “陈先生!再让我年轻一回!”

    爵爷怒吼着,头盔早就让子弹轰得四分五裂,从中露出白花花的头发来。

    他今年六十二。

    不该如此苍老。

    是陈小伍的魔术让他一次次起死回生,透支着生命,透支着细胞端粒酶和细胞分裂再生的次数。

    性感炸弹一直跟在老爵爷身后。

    骑枪的护手满是弹孔。

    本杰明举枪瞄准,瞄向为森莱斯忠心耿耿制枪造器的骑士。

    “时代变了!”

    砰!——

    老爵爷的肩上多了一个恐怖的坑洞。

    猎鹿枪打出去的圆头铜弹命中铁铠时变得四分五裂,它们像是长了眼睛一样,伪王的精密手法让不少破片钻进接缝,扯开锁甲,在爵爷的臂膀肩头留下一处处致命伤。

    在这个瞬间。

    性感炸弹钻进爵爷的盔甲里,从爵爷身体中迸出汹涌的光焰来,宛如战神附体,容光焕发。

    无情夺命的弹头一次次轰击着恩菲尔德的躯体。

    本杰明的枪击收效甚微,他将目标换成了马驹,射马的感觉和射人差不多。

    “为什么你死不掉……”

    皇帝的意识模糊,这一路他遭受的苦难和疲劳已经将他逼向丧失思考能力的深渊。

    恩菲尔德夹着马腹,越跑越慢,他的胡子和头发越来越多,原本两米出头的身高,壮实的体型变得消瘦,脖颈在肉眼可见地缩水,像是一朵枯萎的花。

    “我……”

    在亚蒙神灵的焰光之下。

    他们都看见了。

    漫天飞舞的闪蝶,拍打着火焰组成的翅膀,在天下地上,洒下无数光芒。

    皇帝身体一颓,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紧紧抱着马脖子,不想落马。

    恩菲尔德两眼发直,老年痴呆发作了。

    他停了下来。

    在思考着。

    思考着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思考着他为什么要冲锋。

    躲在暗处的陈小伍扣动了扳机。

    第一枪失手了。

    他的枪法并不好,原本瞄向本杰明。却打死了本杰明的马。

    好了,这下他的名头又多了一个。

    ——无情猎马人。

    他做着深呼吸,将准心移到皇帝的躯干。

    皇帝不甘心地嘶声大吼,从子弹的方向判断出敌人的藏身处!

    在这个瞬间,陈小伍感觉热风扑面!

    有什么东西飞过来了!

    那是什么那是……

    红彤彤的!

    热乎乎的!

    那是皇帝的心脏!

    本杰明把浑身上下最强壮的一块肌肉,收缩性最好的心脏当做武器,通过伪王的手扔了过来!

    没等陈小伍反应过来。

    这颗血淋淋的心脏在他头顶收缩变形,顷刻间膨胀释放压力,一条条肌理蛋白像是钢针将他炸成了箭猪,受了重伤!

    他狼狈地用两条手臂护着脸,防止大脑受到创伤。

    “哈哈哈哈哈哈!”

    本杰明还没死,还有那么一口气在,伪王将他的部分隔膜和肺拧成了临时心脏,连通血管保持心肺功能,勉强地活着。

    只要解除魂威,本杰明就必死无疑。

    “间谍!是我赢了!你要没死,手臂也废了。没有了双手,你还怎么使魔术!”

    陈小伍大喊:“皇帝!你大限已到!”

    恩菲尔德老爵爷像是醒悟过来。

    他细细咀嚼着“皇帝”这个词。

    努力回忆着他的骑士生涯。

    “没有这把枪,我会是英雄!”

    他念叨着家族历史,对皇帝的仇恨浮上心头。

    巨大的骑枪将本杰明挑起,像一面旗帜。

    恩菲尔德老爵爷哈哈大笑。

    “又杀一个!”

    皇帝的魂威捂着骑枪,支撑着身体,肚子破开一个大口,面露惊恐骇人之色。

    他快撑不住了,伪王除了控制临时心脏以外,还得支撑起他的体重,如果用伪王的能力把骑枪打折缩小或者变形扭曲,他的临时心脏就会出问题。

    本杰明想用双手挣脱骑枪的穿刺束缚,两只手扶到圆枪杆上时,叫铁皮表面的弹痕划开,涌出血来。

    手性分子在这个瞬间分崩离析。

    伪王像是断电的录音机,开始发出杂音。

    皇帝要死了。

    “不不不…不……”

    他看向陈小伍,眼中都是求情的意思。

    “救救我……救救我……”

    他才想起,自己刚才攻击医生的行为是多么愚蠢。

    “对不起……不对,医生……只要我退出这场竞赛,你就会救我,对吗”

    他盼望着奇迹发生,盼着这位神秘的东国炼丹师身上的手性分子不在双臂,而在其他地方。

    盼着对方的魔术还有效。

    当陈小伍爬起来时。

    本杰明一颗心彻底凉了。

    刚才他的魂威攻击过于强力,他的心实在太残忍了!

    陈小伍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一处是完整的,手臂断了一条,大腿被心肌的穿刺攻击打得血肉模糊,只有一颗脑袋还算健康。

    “手性……手性,对称……还有什么地方是对称的……”皇帝努力分辨着陈小伍身上任何与魔术相关的特质。

    陈小伍召出性感炸弹。

    “不可能……”本杰明激动万分,看到了生机,“这不可能……奇迹发生了!难道你已经把所有身体都交给魔鬼了”

    性感炸弹炙烤着小伍身上的伤口。令他愈合如初。

    这一切,都是伍德普拉克在星界的刑期换来的恩惠。

    一个完整魂灵,换来一副没有施术条件的身体。

    皇帝大喊。

    “救我!医生!”

    不光如此,他在求生欲最旺盛的时候。

    谈起人生,谈起理想。

    谈起任何与美好人性有关的词。

    “我为了我的国家……为了我的人民才这么做的!”

    身体开始回光返照,嘶吼的声音变得中气十足。

    “帮帮我!医生啊!你帮帮我!错的不是我!是北约!”

    像森莱斯的历史地位,像它的传统艺能。

    “你不是东方人对吗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从列侬来!我可以帮列侬!帮谁都行!只要你让我活下来……活下去!”

    声音变得越来越小,本杰明的临时心脏开始罢工。

    伪王要撑不住了,像它的名字。

    是一个迟早会戳破的谎言。

    “帮我……活下去。”

    眼神失焦,失血失明。

    皇帝身上随行包裹中,迸出无数杂物。

    漫画书、橡皮泥,酒和酒杯。

    铁丝和钢钉,橡胶和油墨。

    “帮………我。”

    身体变得冰冷。

    落下一枚染血的金币。

    它变成了一千块黄金。

    陈小伍:“再会了!皇帝!我不是医生,我是个间谍。”

    金块总重接近一吨。

    在恩菲尔德老爵爷眼中,刚才漫天飞舞的闪蝶,霎时变成了如雨落下的金块。

    他被这些金子活埋了,砸得不省人事。

    在半梦半醒之间。

    老爵爷呢喃着,几乎无法呼吸。

    “故事……”

    他想到了绝佳的小说题材。

    他出发,他征战。

    他胜利,他凯旋。

    这就是最后一幕,他坐拥金山的结局。

    “我的故事。”

    苍老的不像样子,和他六十二岁的年纪完全不同。

    他合上了双眼,躺进历史的尘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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