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棺起驾》第八章 偿还灵魂

    顺其自然来看,一切都在伍德的意料之中。

    ——来驿站望风的两个年轻人,也是露丝养大的土匪。

    客人叫凌冽的北风冻坏了,钻进前厅之后,就往壁炉旁的椅子里拈靠,也懒得去搭理店老板热情洋溢的问候。

    荒原上,土匪不会主动与驿站的人打交道——原因很简单,这鬼地方宰客,老板们一个个机灵得很,都是背了血债的滚刀肉,油水少,麻烦多。

    达里欧此时扮演着驿站里的小工,主动为两位贵客添上酒肉,当然,是加过药的那种。

    客人们的嗅觉灵敏,性格多疑。

    其中一位盯着达里欧的脸看了很久,因为达里欧的下巴有一道浅浅的刀伤,脖子上还缠着绷带,大腿上也有子弹的贯穿伤。

    不过,也只是看看而已。他们很自觉,没有多问一句,单单讨论着荒原上发生的事情。

    伍德收拾好炉灶,褪下围裙,在前厅找了个位置坐下,两只手让冰凉的井水冻得发硬,他揉着手指头,尽量将它们揉得灵巧,免得等会扣扳机时僵住,就这么抽了条小板凳,坐在两位客人身边。

    ——伍德听见他们说。

    “你亲眼看见了确实是死光了没有活口吗”

    “对。”

    “你没有骗我”

    “确实死光了,马车上没人,也没货。”

    “你真的没有骗我”

    “如果你不相信,大可以自己去看看,那里很冷,那条路上很安全。”

    “我怕呀!”

    “其实我和你一样,也在害怕……”

    “你说,就一辆马车,怎么会有那么多骨头”

    “有很多骨头,是我们的兄弟。”

    “兄弟”

    “对,是兄弟的,妈妈养大的兄弟。”

    “他们也能算兄弟吗”

    “……”

    “朝我们开枪的兄弟”

    “……”

    “妈妈说,这些兄弟饿得急了,会把族群里最弱小的那个家伙杀死,然后吃掉,保证族群里没有弱者,简直和一群畜生没什么两样。”

    此话一出,小刀握紧了刀子,想从厨房里冲出来拼命——他的眼睛里有怒火,容不得别人来说三道四。

    伍德突然站了起来,将壁柜旁的大酒桶抱到火炉边,给客人温酒,也挡住了小刀的去路。

    小刀咬牙切齿,怒目圆睁,死死盯着伍德,一声不吭地退了回去。

    客人们接着说。

    “这下好了,他们死了不少人,一定元气大伤,我们能把他们的地盘抢过来,以后再也不用跟在后边吃他们的残羹剩饭了!嘿!这不是好事吗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

    “你怎么啦我的兄弟”

    “我想妈妈了。”

    “对,我也想她。”

    “我们多久没见到妈妈了”

    “上一回收到她的信,是七个月之前,上一次收到她送来的马驹和弹药,是三个礼拜之前,我记得清清楚楚。”

    “我问的是,我们多久没见到她的人了”

    “大概十一年。”

    “妈妈讲,只要捱过二十年,就能到她身边去。”

    “是的,她会给我们授勋,从土匪变成有名有姓的侍卫。”

    “真好啊。”

    “没错,真好啊。”

    “我们的族群里,走了几个”

    “二十几个,我记不清。”

    “他们怎么没回来呢我还想问问,侍卫和土匪有什么不同呐。难道和以前一样吗替妈妈杀人只不过从非法,变成了合法毕竟妈妈是**官。”

    “你说得真有道理,变成侍卫的哥哥们,肯定是不愿意回来。”

    “对,要我选,我也不会回来。”

    “我感觉自己活在地狱里。”

    “我认同你的说法。虽然我没见过地狱。”

    “你说,我们还有机会再见到妈妈吗”

    “估计很难咯,她是个大忙人。可别太贪心,兄弟。你要理解妈妈的难处,她一定在别处关照着其他孩子。”

    话至此处,伍德心神一动。

    ——这条路上,离椿风镇越远,消息也越闭塞,看来露丝法官的死讯还没传开。

    两位客人终于拿来餐盘,准备进食。

    就在此时,就在此刻。

    伍德不动声色,往壁炉里添柴加薪。

    阿明先生在沙发上假寐,突然翻了个身,睁开了眼睛,原本呼噜声大作,却因为那颗躁动不安的杀心而失去了冷静。

    达里欧像是做贼心虚,想往楼上去,刚踏上楼梯的前两节台阶。

    其中一位客人对范克里夫晃着餐刀,刀上卷着一串五花肥牛。

    “来,乖狗狗,来尝尝。”

    店老板的小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范克里夫没空搭理客人,它咬着肉骨头,用前额抵着店主的裤腿,一个劲地蹭来蹭去。

    ——或许它听懂了,或许它压根就听不懂,谁知道呢

    客人转而朝老板发难。

    “我能喂它吗”

    店老板的一张老脸又挤成了向日葵。

    “恐怕……不行。”

    客人惊奇“哦你拒绝了我你居然敢拒绝我”

    范克里夫慌了,它吐出骨头,开始发出示威的低吼,露出尖牙和舌头。

    伍德立刻凑了上来。

    “恐怕不行,客人,这是给人吃的食物,狗受不了烤肉里的盐和糖,它要是吃了,会死的。”

    “我在和店主说话。”客人立马站起身,与伍德面对面互视,“可没有征求你的意见,你是谁”

    伍德“我是这家店的厨子。”

    客人又说“你不像厨子。”

    伍德“我也觉得不像。没有这么帅的厨子。”

    达里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说得对,你白白嫩嫩的,像个镇上来的少爷。”

    店老板开始冒冷汗。

    阿明已经完全坐了起来,掏出胡琴,往胡琴后边摸出枪。

    壁炉里的火焰烤干了薪柴里的潮气,不时有点点星火蹦到地毯上,冒出一丝青烟,转瞬即逝。

    客人盯着伍德看,看了很久。

    也许是放心了。

    也许是害怕了。

    也许只是关心范克里夫能不能吃盐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毕竟小刀也是个土匪,还是个爱狗人士。

    客人向伍德递刀子,送肉卷。

    “吃了它。”

    当伍德咬下食物的一刹那。

    客人的刀口往下递了几分,差些划烂伍德的脸。

    还好,这把锯齿餐刀不够锋利,只在伍德的牙齿上敲出几声清脆的音符就戛然而止。

    正直的赏金猎人还没来得及掏枪。

    店老板手里已经多了一把火铳,这个有趣的小老头对着恶客吹胡子瞪眼。

    “你他妈居然敢动我的人!小兔崽子!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两位客人立马高举双手,认怂赔笑。

    ——紧接着,他们也顾不上伍德那口肉是不是真的吞进了肚子里。往柜台扔去银币,开始心安理得地喝酒吃肉。

    不过一分钟的功夫,伍德面无表情地吐出嘴里的肉卷,把两位昏迷不醒的客人扛进厨房。

    阿明先生问“怎么办”

    伍德说“老板,你说了算。”

    小老头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将客人身上的钱财扒了个干净,把一晚上遭的气都撒了出来。

    “杀了!”

    达里欧“他们不回去交差报信,会有更多人跟来。老头儿,你拿了他们的钱,他们的哥哥们回来了,要的是你的命。”

    店老板立马改了口。

    “不杀,绑到天亮”

    伍德“你家的麻药效果也太差了,要是他们半途醒过来……”

    店老板听风就是雨,又变了脸“那还是杀了!死了比活着好!我当初要单干,就是嫌活人麻烦,嘴巴大,还不好分赃!”

    阿明先生凑了上来,拔出了腰上的猎刀。

    “对!杀了吧!”

    在这个瞬间,伍德恍然失神,他看着阿明。

    ——黒德尔阿明。

    壁炉的火光照着阿明先生的满嘴金牙,照着赏金猎人脸上可怖又狰狞的“渴望”。

    伍德普拉克问“你也这么觉得”

    黒德尔阿明说“是的!”

    伍德又问“你真的这么觉得这里没有镜子,你该好好照照镜子再做决定。”

    阿明急不可耐,脸上的血擦干净了,却擦不净心里的血。

    他答“不用镜子了,要镜子干嘛我又不是女人,不喜欢打扮!难道你还想包庇这些罪犯我觉得他们该死。”

    伍德又问“割下脑袋”

    阿明点头“方便领赏。”

    伍德“尸体呢”

    阿明“喂狼吧”

    伍德问得莫名其妙“狗做错了什么”

    阿明笑得莫名心慌“哈……”

    在这个瞬间,伍德内心无比确定。

    黒德尔阿明和这些土匪一样——活在地狱里,甚至还想往下再去几层,已经完全化身为魔。

    “你说得对!”伍德指着店老板的鼻梁,“死人比活人有用。”

    店老板听了洋洋得意。

    “您也这么觉得我就知道!我第一眼看见您!就知道您是个干大事的人!”

    伍德改口“不杀了。”

    阿明急了,掏出了刀子,连忙追问“为什么伍德!你不像个心慈手软的人!”

    伍德举起了枪,逼得阿明先生连退几步。

    阿明手里的猎刀已经架上劫匪的脖颈,就像是匪徒劫持了人质。

    两人的体型天差地别,好比人与巨兽的差距。伍德像是在与一头黑棕熊对峙。

    他在怒吼,想用枪来说话,如果阿明再往前一步,子弹将成为伍德的语言。

    “我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

    阿明懵了,他感觉热风扑面而来。

    砰——

    枪口喷吐着怒焰。

    子弹擦过阿明那张年轻的脸。划断几根苍髯白发,将壁柜上的酒瓶打得稀碎。

    阿明这才意识到,刚才死亡离自己有多么近。

    ——伍德先生不像在开玩笑。他将地窖的盖板掀开,把薇薇和达奇喊了上来。

    阿明先生想解释什么,却有种欲辨忘言的感觉。

    他根本就想不通,想不通伍德先生为什么要这么做。在他心中,伍德先生是人生难见的生死之交。

    他想追上去问个明白。

    “喂!伍德!你说清楚!”

    伍德没有答话,时间紧迫,他没空去搭理这头野蛮的“熊”。

    黒德尔阿明开始焦虑。

    “伍德!你给我说明白!我难道比不上这两个劫匪难道他们比我还重要难道……”

    黒德尔阿明挡住伍德的去路。

    伍德抱着露丝的尸体,腰上系着巴风特的头颅。

    尸首的样貌栩栩如生,魔鬼的头颅狰狞可怖。

    阿明在怒吼。

    “难道你已经背叛了我的心!”

    伍德一言不发,冷得像块冰。

    他从来不是个雄辩家,也不会用语言收买人心。他将露丝的尸首放在火炉旁,从薇薇腰包里取来脂粉。

    阿明只觉得匪夷所思,不可理喻。

    伍德在给露丝化妆,做着殓官的活。尸首倚在沙发上,像是还拥有灵魂,还活着,火光的照耀下,仿佛她还活着。薇薇啥也不懂,啥也不敢问,帮丈夫给老巫婆化妆。

    小刀看见妈妈时,他跪在地毯上,将血衣上的骷髅会印章扯烂了,撕碎了——坚持了大半生的信仰突然崩塌,他哭得像个半大的孩子,像个畸形的巨婴,完全不是心智成熟的成年人。

    达奇先生红了眼眶,他看着爱人的尸身任人摆布,但他无话可说,那是妻子生前的债务,得逐一清算。

    伍德扶正了露丝法官的尸体。

    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达里欧,帮我个忙。”

    达里欧达芬奇撕下伪装,咽下解咒魔药,脸上是嫌弃,嘴上是宠溺。

    “好吧!好吧!谁让你是我丈夫呢!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就像露丝生前喜欢的戏。

    一场荒唐的闹剧开始了。

    黒德尔阿明站在壁柜边,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他不知道这场戏中自己该扮演哪个角色。

    但其他人都明白,就像熟读剧本的演员,按部就班,各就各位。

    烛火摇摆,青烟浮荡。

    两个迷途旅客醒来时。

    他们从朦胧模糊的梦境中惊醒,眼中窥见火炉边,沙发之后,妈妈的背影,妈妈的侧脸。

    他们慌了神,立刻爬起,又马上跪下。

    有很多事要问,有很多话要说,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们的神态,就像是主人出门远游时隔多年回到家时,摇尾乞怜的两条小奶狗。

    沙发两侧站着伍德、达奇、小刀和薇薇。好比露丝忠心的仆从。

    从沙发传来清冷又嘹亮的女声。

    “我有事和你们说,孩子们。”

    那是萱丫头的声音。

    两个“大”孩子扑倒在地,恨不得把脑袋按进地毯里,生怕听漏了一句。

    他们已经记不得妈妈的声音了。

    萱丫头说“你们听好,我把你们从父母身边买来,教你们学骷髅会成立时那样,使枪、骑马、杀人,现在,也和骷髅会解散时一样,这种好日子到头了。”

    他们身子一颤,眼中尽是惶恐。

    阿明先生心头一紧,攥住拳头,他的职业操守使然,内心绝不放过任何一个罪犯。

    萱丫头接着说“我不是你们的妈妈,我的身边也用不着那么多侍卫。我一直在骗你们,利用你们。你们帮我打家劫舍,我就能从乡绅手里拿到剿匪的钱。我拿到这份钱,给治安队造武器,给商队配保镖,同样,也给你们枪和粮,让你们自相残杀,我能渔翁得利。”

    事实就像是刀子,将小刀和两个土匪的心彻底扎穿。

    跪在地上的两个大男孩里,

    其中一个在怒吼。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而另一个,则在苦苦哀求。

    “你在骗我……你一定在骗我!妈妈!你一定在骗我!”

    萱丫头又说“现在,我把自由还给你们。”

    小刀将骷髅会印章的碎片,洒在地毯上。

    其中一个大男孩捂着一片片皮章,想让它重新变得完整,要把它拼拼凑凑,凑出原本的模样。

    另一个大男孩开始流泪,开始哭,哭得泣不成声。

    “再见了,孩子们。”萱丫头说“我是个信神的人。你们从亚蒙神那里借来的血肉,也应该原原本本还回去,首先就得找到这笔账的借贷人,也就是你们的亲生父母。”

    他们在嘶吼,像是受了伤的幼兽。

    “你骗人……”

    十来年。

    “你在骗我……你在糊弄小孩……”

    四千多个日夜。

    “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你那么残忍!”

    每次日出,每次日落。

    “你都不敢面对我们!来啊!转过头来!面对我!”

    从孩提时代的少年兵军训时所用的枪械玩具,再到十来年罪犯生涯中麻木冷漠的勾心斗角。

    都变成一句震耳欲聋的质问!

    “为什么要把我养大!为什么啊!妈妈!”

    伍德将两个大男孩的配枪扔了过去。

    他们毫不犹豫地朝母亲扣动了扳机!要当个大孝子!

    可是……

    枪里没有子弹。

    ——像是训练了千次百次,手法娴熟的杀人机器那样,上膛到发射的动作果断又残忍。

    只是,他们依然跪着。

    没有爬起来。

    他们脸上的涕泪淌去下巴,像是累了,倦了。

    ——年轻的心脏渐渐停跳了,血也跟着凉了。

    萱丫头说“走吧,孩子们,走吧,别回头。”

    小刀按照伍德的吩咐,拍打着“兄弟”的肩,留下火药袋和铅弹。

    萱丫头说“你从摇篮里出生,但不能一辈子都活在摇篮里。”

    其中一个大男孩,把枪管塞进了嘴。

    砰——

    果决地将血肉和灵魂一并还给了亚蒙神灵!

    另一个,让同伴的尸首吓得丧胆,两眼失了神采,宛如行尸走肉一样,一头撞进了寒风中。

    黒德尔阿明这才惊醒过来。

    在这瞬间,不知是真实的,还是幻觉。

    从壁炉的火焰中,窜出一只只“闪蝶”,它们拍打着炙热刺眼的两翼,在空中振翅飞舞。在伍德先生腰间的羊头五官中钻进钻出。

    有那么一只蝴蝶停在了阿明的手心,马上化作飞灰,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他看见手心血流不止,却找不到伤口。

    赤色的血浆喷溅而出,越来越多,阿明先生惊恐地望着双手,想捂住血液的源头,可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

    没有人发现阿明身上的异常。

    他也不想让别人发现!

    ——于是他捂上嘴,用咽喉大力吞咽着手中涌出的血液,喉头鼓动,胃袋胀紧,几乎要迸裂。

    终于,阿明先生吞不下了。

    他的脸色惨白,将胃袋里的食物吐了一地,眼中的幻觉也逐一消失。

    萱丫头从沙发下钻了出来,满头的汗。

    薇薇说“达达!辛苦你了!”

    伍德指着地上迷途游子的尸首。

    “收拾了,做一副棺材,扔进去。”

    小刀背上了“兄弟”的尸首,断眉疤中留着一行血泪,他与阿明错身而过。

    在此时此刻,阿明先生想说点什么,想和地狱的狱友谈谈心。

    阿明拦住了小刀“喂……你。”

    小刀展示着手上的枪。

    “我刚想到了。”

    阿明叫枪口指着,让出道来。

    小刀说“我给我的枪取了名字,叫野狼。你的枪有名字吗如果没有,最好给它取一个,以后它就是我的家人。”

    说完,小刀往后厨的库房走。

    店里的地毯留着一滩年轻的血液。

    阿明的头上多了几根暮年的发丝。

    他做了个深呼吸,嘴里的呕吐物让他的牙龈发酸,又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

    顺其自然来看。

    火炉旁,露丝法官向窗外眺望,这笔账即将结清。

    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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