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是道殊一抖,张开了眼来。他一眼瞧见了我,眼里有些发红的惺忪睡意,还未来得及褪下去,在看见了我之后愈加发红,颇有些杀气腾腾的意味。
他越是这般模样,越是惹我怜爱,我尽量露出一个怜爱的笑:“道殊,你醒来第一眼就能看见我,有没有觉得特别美好”
道殊双目染寒:“倘若我觉得醒来第一眼,就能看见你,就觉得十分美好,那定是生活欺骗了我。相比之下……我更想现在立即马上就两指捏扁你。”说着他便起身,当真想来捏我。
只可惜,他的动作只进行到一半,伴随着卧榻“嘣咚”一声闷响,又给弹坐了回去。一双凤眼直勾勾地盯了盯床脚,复又直勾勾地盯了盯我,风度尽失:“流锦,我今天不剐了你,我就是你儿子!”
……何其凶残!何其可怖!
我不过是同道殊开了一个十分玩笑的玩笑。他完全用不着这么当真。见道殊那凶神恶煞的样子,我忽而觉得我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一路摸爬滚打至今,还屹立不倒,委实是我太有勇气太有智慧。
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有道殊这么大个儿子。
再过了半个时辰。
我再一次鼻青脸肿地蹲在床脚,边瞅了道殊两眼,边捧着药碗吹起,道:“儿子,药凉好了,可以喝了。”
道殊寒碜碜地瞟了我一眼,手上拿着笔在书上写写画画,道:“既是凉了,便再拿去温热。”
“……你不是说你喜欢喝凉的么。”我问。
道殊随口应道:“突然又想喝热的了。”
我闷了闷,问:“儿子,你就不能将就一下”
一本书闷头向我劈来,道殊板着一张棺材脸:“你再敢乱喊一句试试。”
这本不是我愿意的,既然道殊让我再喊一句试试,我便再试着喊了一句:“儿子,将就一下。”
话音一落地,我人就离了地,径直飞拍在了墙上。
这回委实够狠。撞得我头昏眼花四肢抽搐。
我兀自从墙上爬下来,抬眼便看见道殊手捻着药碗,神色悠远而宁静地呡着药,恍若这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见他那般安逸,而反观我自己却这般凄惨。
强烈的对比,顿时令我有点灰暗,觉得有些落寞。他喝的药还是老子亲自煮的,他倒好一手将我甩在墙上就当了事。我不过是给他的头发打了一个结。
我落寞地站了起来,落寞地理了理衣裳,落寞地出门去。
道殊在背后轻轻佻佻地问:“你想上哪儿去。”
我道:“不晓得,但就是不想看见你。我也是有骨气的,再也不能被你欺负。还没有哪个像你这般欺负我,我很委屈。”
道殊默了默,就在我继续抬脚往外走时,他忽然道:“我不欺负你了。”
“我不信。”我道,“你拿什么保证”
道殊大方慷慨地甩出两个字:“神品。”
所谓神品,正正是神仙的品格。我闻言扭过头去,将他打量了一遭,更加落寞地问:“请问你有什么能够拿得出手的神品”
道殊努力摁下他额角跳动的筋,与我和气道:“我说不欺负你就是不欺负你,还不快过来替我减头发。”
他不说我还没看到,那长发被我拴在柱脚上本就打了一个稳稳的结,经方才这厮一扯,结更稳死了些。
我走了过去,道殊递给我凭空化出的一把剪子,道:“替我将缠上的头发剪下来。”
我用剪子在他面前比划了两下,道:“当真我给你剪了头发之后就不再欺负我了”
“当真。”
我便依言将剪子往拴在柱脚上的那缕头发剪了一剪。打的结顷刻松了下来,道殊捞起那缕长发,被剪断的发丝亦飞回到他的手心鹿。
他稍稍思忖了下,指间在那缕发丝当中绕了几下,竟绕起一个漂亮的发结。随即两指一捻,捻出一只极为小巧剔透的琉璃珠子结在那发尾,看起来煞是可爱。
道殊问:“好看么”
我点头。委实很好看。
他便将那结着琉璃小珠的头发放在我的手上,道:“千万要收好了,不见了我就拿你戳一个洞穿在头发上。”
我看了看他,见他眼底里溢出暗暗流淌的微光,看似不像在开玩笑。我盯着头发上的那颗小珠,一时有些害怕,不晓得到时道殊是想拿我额头戳一个洞,还是拿我胸口戳一个洞。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揣进胸襟里。
入夜已经几更天了,我在道殊的书房卧榻上睡了一个瞌睡,夜半迷迷糊糊醒来之际见书房里的灯还是亮着的,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层衣袍。
那黑色绣着火云图案的衣袍,我再熟悉不过。
我坐起来,揉了揉眼,看见道殊正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笔,似在写个什么东西。他身上只着了一件同样是黑色的中衣,侧影十分柔和。
我便抓起他的衣袍走了过去,将衣袍搭在他的座椅上,凑过去看了两眼,他用笔在书上写写画画,书上仍旧是一些我看不懂的符号。
道殊的声音带着些沙哑,很清淡:“睡醒了”
我道:“你在写什么,写得这样认真,连觉都不睡了。你这书房里的灯太亮,我睡得不是很安稳。”
道殊放下了笔,捏了捏鼻梁,道:“西方佛祖每隔五千年讲一次佛法,五千年之期将近,天帝命我批注一些佛经。”
难怪这厮最近皆是手离不得书。我沉吟了下,问了一个相当有水平的问题:“那你批注这些佛经所获得的最大的顿悟是什么”
道殊唇角一弯勾起一抹清浅而安静的笑,如夜里绽放的芙蕖花一般,道:“佛能静心,浇熄心火。唔,有些佛语倒是有些意思。”
“既然如此,那隔两天还要让司药神殿送来降心火的药么”我真诚与他交谈,“佛语我晓得个几句,不如我们来交流交流。”
道殊一副根本不相信我原来竟是如此有深度而又有佛性的,似笑非笑道:“流锦也懂佛语,不晓得懂些什么佛语”
我顺口拈来:“比如‘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个最有名。道殊你对此有什么感悟,看了这么久的佛经,可有打算何时遁入空门,皈依佛祖”
道殊却是十分淡定,不急不缓道:“既然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那我色不色都是一场空,我为什么又一定要皈依佛门。”
我当即唏嘘:“没想到你的造诣竟已到达如此地步,委实是可喜可贺。那你觉得比起你将来要娶的那只未婚妻鸟儿,还有比遁入空门更加幸福的事情吗”反正于我来说,我更青睐后者。
“当然有。”道殊微微一笑。
我好奇的问:“是什么事情。”
道殊看着我,神色令我觉得有些怪异,道:“娶妻本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只能娶自己所爱的人。”
这个道理我晓得,就好比我与阑休,阑休娶我因为我是他所爱的人,而我嫁给阑休因为他是我所爱的人。
由此及彼,那那只鸟儿是这厮的未婚妻,理应就是他所爱之人了。我便道:“既然你这么说了,我虽不喜那鸟儿得很,但我也不好再说她什么。就好比你喜欢喝茶而我喜欢吃肉,口味不同,但我就不能说你的茶其实很难喝。尽管它确实很难喝。”
道殊愣了愣,随即开始扶额。
我睨着他,觉得他的反应颇为对我口味,又道:“莫不是今天才发现我这么有文化都怪我太低调,这不是你的错。”
见道殊半晌不语,我再道:“我是允许有不同声音的,你也可以随便发表你的看法。”
道殊吁了一口气,颓然道:“……你赢了。是我太没有文化。”
后来,道殊一直很颓废,颓废于惭愧自己太没有文化。看书也显得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来。
当然看看外面的天色已然很晚了,他提不起精神也是十分情有可原的。
我坐在他旁边刚打了一个呵欠,道殊便又开始提笔欲在书上批注。只可是那毛笔沾上砚台才发现,砚台里的墨已经差不多干了。
“流锦,帮我磨一下墨。”他抬起眼帘来,侧头看我正巧在打呵欠,就改了口,“算了,我自己来。你去睡罢。”
我站了起来,伸了伸懒腰。道殊果真自己拈起一只墨块,开始缓慢而闲淡地研磨。我道:“你就不能先睡一睡,待明天养好精神了再看这些书么”
“不能。”
“为什么不能。”我看他继续不急不缓地研磨。
他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今晚我感觉好。你还不去睡的话,就替我磨一晚上的墨,想必我不仅感觉好,还效率高。”
我摸了摸鼻子,牵起道殊的外袍,走向卧榻,道:“你说什么,我怎么都听不见,你感觉好你就继续罢,我真困。不是一般的困。”
侧身躺下,还没合上的眼界里,映入道殊的侧脸,一边悠悠然捋着广袖研磨,一边嘴唇挑起往上勾了一抹轻轻浅浅的笑。
似晓得我在看他一般,他忽然抬头看着我。嘴角的笑未能及时收得回去。
我赶紧闭上眼睛,唯恐我闭慢了一步他就要逮我起来帮他磨墨。
迷迷糊糊之间,我闻到了一股清幽的香气,努力撑了撑眼皮,见眼前有个黑影立在我边上,弯身将一只香炉轻轻地放在茶几上。淡淡的青烟从那香炉里飘出,令人心安。
他在我耳边呢喃:“来了九重天这么久,还没在夜里去看看天河罢。天河里的星子很美,可以去捡,且还有鱼儿,很是美丽。流锦想去看么”
我随口应道:“想。”
“那你乖乖睡,等到下半夜,我带你去。”
我再随口应道:“好。”
眼皮万分沉重,一经闭上就再也打不开。我闻着那幽香,很快便沉沉入睡。
原本我以为,这一觉睡得分外安慰,待醒来之后外边天都已经大亮了。只是一张开眼来,却见天色仍旧是一派雾蒙蒙的黑。
不过这一觉,确实是睡得我脑子清醒了许多。
我坐起身来,一旁香炉里的香早就燃尽,一掀起眼帘却见道殊竟还在书桌前坐着,一副不知疲倦的模样。
我不禁问:“现在什么时辰,你都不歇一会儿”
“现在将将入了下半夜”,道殊合上手里的书皮,起身,捋了捋袖摆向我走来。
他长发染肩,只着了中衣的身材看起来十分高挑颀长,一双凤目竟也不知疲倦一般熠熠生辉。
道殊走到我面前,伸手捞起自己的外袍,十分闲适地披在身上,随手就来牵我。
我往里缩了缩:“月黑风高夜,正是作恶时。你独自去就是,莫要拖累我。”
道殊眯起眼睛笑:“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去天河吗,水里的星贝好看。唔,鱼儿也肥美,用来烤着吃该是味道不错。”
这话听起来有几分熟悉。
我连忙主动拉起他的手,下了卧榻,道:“那还不快走。”
伴随着清泠一声,我与道殊皆愣了愣,循声低下头去。手腕子上的缚灵链松落在地,随后不等我反应,我整个人就变回了原本的模样。
道殊先我一步弯身下去,将我的缚灵链子拾了起来,指尖在那小玉坠上拨了拨,声音清然:“这样也好。”
“什么也好”,我刚想去接过,道殊却将手移开了,“不是要去天河吗,你快还给我戴上,我们好快快去天河呀。”
道殊简单明了,径直将玉链子收进了他自己的怀里,道:“今晚就不戴了。”说着他便牵着我要走出焱采宫。
我怔了一怔,使上大劲也脱不开他的手,惊道:“这怎么得了,你就不怕你这般拉着我走出去让人看见了这样多不好。”
道殊宽广的锦袖拂风往后飘起,将我的手完全拢进了他的袖子里握得更紧,眯起眼看着前方,不急不缓地走,若有若无地笑,道:“不怕,我们是要去天河,就这般牵着你走。”
我弱弱地嘟囔了一句:“你不怕我怕,可不可以。”我实在是不想等明日一觉醒来,就不明不白地成为这九重天所有的花痴仙子们的公敌。
我的经验告诉我,这九重天是一个是非之地。有是非就会有八卦。
且莫说被哪个花痴仙子恰巧路过撞见了我与道殊这般亲密,仅仅是某个值守的小天兵小仙婢瞧去了,不出明后两日,也定会传进花痴仙子的耳朵里。
如此一想,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道殊如是应我道:“可以。”
“那你还不快放开我。”我侧头睨着他。这个时辰的风凉了些,飘拂着他长长的头发,面色竟带有几分与露霜一般的白美透明。
道殊一副理所应当的认真,惑声道:“你怕,请问关我什么事。”
“……”我耸着肩,任由他拉着手,语重心长道,“道殊,佛说‘枪打出头鸟’,你还是行为低调些口气谦虚一些,这样会比较好。”
道殊陇着眉头一脸认真地问我:“低调谦虚,那是个什么东西”
我一口老血闷上喉头:“对不起,我也不晓得……”
一路去天河,道殊并没有捡宽阔的大道走,而是带着我弯弯绕绕净捡了些小路走,索性路上便没有遇见什么别的人。
着实,我来了九重天这么久,还不曾在夜里来看一看这九重天的天河。
以往时常坐在忘川河彼岸遥望天界时,就一直觉得天界的夜空很广袤,如一块没有边际的幕布,上绣着星子做点缀,是我们魔界从来没有的景象。
以至于当我确确实实地站在天河岸边时,面对着一条银白如飘带的寂静流淌着的河流,时不时有星子跌落在清透的河水里变作星贝,不由自主地打喉咙里发出一声赞叹。
倘若说我魔界的忘川河以红色与黑色做主色调,显得压抑而可怖;而这天河以银色做主色调,漫落的星子做陪衬,真真是光芒万丈璀璨万分。
天河荡起一股安静的风,沾染着星露的凉润。道殊眯起眼睛看眼前这一派壮丽的景观,问我:“好看么。”
我点头:“真真是好看。”
哪想这厮下一刻竟看着我,不可一世地“嗤”了一声:“我却觉得很平凡。”
天河里的散落的星子十分美丽,可当我跑到河里将它们拾起时,却再也发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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