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关》第一章 桃之夭夭

    这一日,天空万里无云,微风席地游荡,路过桃林卷起桃花飞舞,沿途溪水荡漾,泛起波光粼粼。

    四月里,名扬天下的桃花溪两岸,姹紫嫣红的桃林花枝招展。

    迁客骚人忙中偷闲,相约结伴纷至沓来。

    其中,引人瞩目的莫过于那位紫玉冠书生,肩头的缎带飘飘然,盘膝坐在溪水边,膝盖上摆放着泛黄的竹简,正闭目养神。

    在他周边,乍看像是十一棵松柏,蔚然成风,实际上却是十一位外出游学的童生。

    之所以说是童生,不说是稚童,是因为他们的头上皆顶戴鹊尾冠,束髻正衣。

    天下书院皆有规矩:唯有童生,可戴叔壹云纹练雀尾冠。

    从无例外。

    晌午时分,一缕阳光透过桃树,落在紫玉冠书生长长的睫毛,引诱着他睁开那双溪水般清澈的眼睛。

    当他睁开眼,十一位童生正襟危立,神色肃穆,无一例外。

    他那平静如水的声音悠悠响起,落在桃花溪里,“易彤,你那不成器的师弟可曾归来”

    话音落下,一名童生排众而出,拱手作揖,正色回道,“回敬师长,师弟易云此去十五日九时三刻,至今未曾回学。”

    被称为易彤的童生既无赘述,也无意掩饰。

    师长习惯性伸两指,挑了下左鬓,轻轻地一捋到底,平静传话,“规矩之内,不可轻慢。”

    “易云失信,记一大过。”

    说完,他便闭上了眼睛。

    童生易彤退回原地,如出一辙。

    此时桃花溪上游,那位被师长挂念的童生正摘下鹊尾冠,披肩散发,沿着溪水边漫步而归。

    师长正背后的童生拂袖擦拭额头上的冷汗,默默掏出竹简和刻笔,谨遵师长记易云一大过。

    记过以后,他又转身背对师长,嘴角挂着笑意遥望远方。

    他的眼中,有飞花与雀鸟,更有散漫不羁的稚童。

    原来他眼神的落脚处,一道瘦弱身影伫立在溪水浅处,其背佝偻如弓,其眼锐利如鹰,单手持尖头木棍,动也不动。

    在他上游,时不时窜出个黝黑脑袋,兴高采烈地拍打溪水,时而去远,时而去近,极尽所能地驱赶游鱼。

    忽然,黑脑袋凑近瘦弱身影,“蹊哥,你说咱们真能抓到鱼”

    “李成蹊,小黑蛋,你们竟敢偷偷来抓鱼,我这就去告诉星河。”远离水边的孩子蹲在枝头大声叫道。

    瘦弱身影对他视若无睹。

    黑脑袋眯着眼看了他一眼,做了个起身跳起的动作,那孩子吓得赶紧跳下树枝,撒腿狂奔。

    瘦弱身影一言不发,任凭脚边游鱼匆匆游走。

    对岸的桃花树下,身着富丽长袍的少年盘膝而坐,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手心握着一枚普通的铜钱,炯炯有神地盯着那边。

    在他背后,挎刀而立的壮硕男人,冷眼打量着稳如磐石的瘦弱身影,毫不吝啬轻蔑地说,“区区一介贱民,也想找着桃花园,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条桃花溪,别说是他,就是整座洞溪里倾巢而出,都未必能瞧着那尾独一无二的桃花鱼。”

    长袍少年闻听这话,不由一哂,向上一抛铜钱,笔直起身,“陈护卫既如此笃信,不如与我做个赌”

    陈护卫颇为玩味地回过神来,正眼盯着这位名义上的公子,“陈某忝为小小护卫,有何资格可与牧少爷同台”

    “陈护卫这话也谦虚了点,父亲待陈护卫奉为圭臬,甚是赞许有加。”长袍少年目光直视瘦弱身影,从怀中掏出秀气锦囊,随手向后一抛,“这是纹银十两,可做我的赌资。”

    陈护卫接过锦囊,掂了掂份量,确认无误后甚是惊讶,“陈某与你家做家奴,身无分文。”

    长袍少年摇了摇头,“我岳牧野不在乎钱,只想多个忠心耿耿的护卫罢了。”

    陈护卫释然。

    “牧野年幼,有劳陈护卫多多照顾。”岳牧野接着说道,“若陈护卫愿续约三年,我岳家可为陈护卫举荐封名。”

    封名!

    陈护卫眼神一亮,面露不解,当即问道,“这是家主的意思,还是少爷的意思”

    岳牧野不说话,回头看了眼他。

    陈护卫哈哈大笑,“陈某不知孰好孰坏,只知落袋为安。”

    岳牧野这才转过头,继续盯着溪水里的瘦弱身影。

    岳家少爷岳牧野,对洞溪里登记在册的八十公户如数家珍,年方九岁时不辞辛苦,历时半年,挨家挨户验证门风。

    此后,闷在府邸又半年不出,后出门在洞溪里公户册上一笔批言。

    朽木不可雕也!

    其余两姓,偶然得知,一笑而过,不予置评。

    洞溪里三姓家主深谋熟虑后,本意在他十岁诞辰联名举荐,为他封名,以正其身。

    可惜,桃花溪畔的紫玉冠书生凭空出现,扰了他的所有谋划。

    可惜!

    可恨!

    邴家,洞溪里的小五家怎会出那个孩子,白白抢了他的风头

    “学生邴易云见过师长。”披肩散发,手提鹊尾冠的童生站在易彤边上,躬首告见。

    紫玉冠书生睁开双眼,平静地说道,“规矩之内,大有过错。”

    “失信于人,此一。”

    “披肩散发,此二。”

    “知而不报,此三。”

    “礼不见长,此四。”

    “规矩不可荒废,礼仪不可怠慢,你可知错”

    邴易云垂首,甘愿受罚。

    “绕梁,且记他四小过,待回书院再做计较。”

    书生背后的童生昂首称是,一一刻下。

    “既已归来,依约自选一题。”书生从袖口取出三枚刻字的竹片,摆放在竹简上。

    易云指着正中间的竹片,“学生愿解读修行文。”

    书生颔首,笑而问曰,“修行九关是为哪九关”

    “放诸天下,分别是:递炤、居庸、临闾、宁武、紫荆、德清、武胜、扼冥、界首。”易云朗声回道,“修行九关,取自于上古圣人言:天设九关,使神虎豹执其关闭。”

    “又先贤大能言九关乃九天之关,是帝居九重,法天设险,以安乾坤。”

    “善也!”师长点到即止,起身直立,以手掌接住落下的桃叶,“此行游学远游,经文一事暂告一段落。”

    众童生如释重负,面露笑意。

    “芳菲路繁锦,童生何其幸也。”书生自言自语,随后轻松说道,“尔等散开,各赏风景,待落日到来,切记重归于此。”

    众童生高声欢呼,一一散去。

    书生格外点名道,“讲学期间,余绕梁神游天外,怠慢经学,记一大过。”

    童生愁绪满怀,忍痛记下。

    “既已知错,自行游玩,须谨记规矩。”书生笑着推走他。

    待其他童生远去,书生再度坐下,与留下的两位童生相差无几。

    “易彤,为何不去”

    “书中道理甚多,琢磨其中已有万般风情。”

    书生会心一笑,“既然如此,不妨谈谈你们对整座洞溪里的看法。”

    邴易云名为回乡访亲,实则丈量地界,暗中走访门户风俗,记录在册,此刻听闻师长提及,脱口而出道,“一里之地,愚昧甚多。三姓称老,隐为毒瘤;五家作伥,党同伐异;七小户更是自甘堕落,不思进取。”

    “依你所言,洞溪里一无是处。”书生气笑,反问于他。

    “不,洞溪里生我何幸。”邴易云昂首笑道。

    “若无我从中引荐,生你何用”

    “若无师长,必另有贤师慧眼识人。”邴易云神采飞扬道。

    书生笑而不语,且看易彤作答。

    易彤蹲下身子,捡来一根树枝,画出三个圆圈,分别写上【三姓】、【五家】、【七户】。

    “其一,洞溪里的规矩,三姓五家七户不可变。”

    “其二,乍看三姓嚣张跋扈,实则极为推崇规矩,并未越界,是大势如此;再看五家如菟丝子,合纵连横,在规矩内繁衍生息,但求平安无事。”

    “唯有七户多孤寡,难以三言两语说清道明。”

    “其三,门风如何,不可以姓氏多寡论高低。”

    师长大为认同,感概良深地说道,“规矩内,洞溪里的每个生命恍若盛放的桃花,璀璨而又妖艳。”

    “我肯定是最璀璨的桃花。”邴易云如是说。

    “生而为人,本就灿若桃花。”易彤有感而发。

    与此同时,一瓣瓣桃花随风吹落,顺着溪水流向下游。

    “谁敢上前半步,我就砸断他的狗腿。”黝黑孩童勉强露出小半个脑袋,瞪着眼睛,高声叫嚣着。

    负责记过的余绕梁见状,伸手拦住了其余童生,出于礼貌地说,“规矩在上,我们并无歹意,只是前来观摩。”

    出言不逊的黝黑孩童可不管礼仪或规矩,张口就骂,“一群小屁孩甭管闲事,有多远快滚多远。”

    年少不轻狂,谁还是少年

    脾气火爆的童生晃过余绕梁,一个箭步跨出,径直摸到黝黑孩童的边上,屈指成扣,怒敲黑脑袋。

    童生刚一动身,瘦弱身影已拔地而起,激起一路水花,抢在童生前面,一把抱起黝黑孩童,踩着水面,连连倒退十步外。

    瘦弱身影稳住后,仰头问道,“你们可是远走在外的振师长学生”

    失手的童生勃然大怒,意欲腾身跃起,再战瘦弱身影,然而余绕梁先他一步,飞身上前,一掌将之拍入溪水,不准其冒犯别人,随后才谦逊地回道,“我等正是振师长的学生。”

    “我是余绕梁,取自【余音绕梁】的典故。”

    “出手的这位是我师弟郝仁熊,取自【黄熊就仁】的典故。”

    瘦弱身影安静地听着,目露迷茫。

    余绕梁见状,困惑不已,于是略显不当地问道,“莫非你俩尚未去学塾就读”

    “家里穷困,难以供养我去。”瘦弱身影摇了摇头,指向对面的河岸,“那位少爷许诺我九文钱,用来换取桃花溪的一尾桃花鱼。”

    眼界高明的众童生忿然不悦,郝仁熊更是猛地挣脱束缚,大口喘息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真是好大的口气,九文钱也想买一尾桃花鱼”

    “我知道桃花鱼很值钱,但是除了那位少爷,并未有人和我做生意。规矩地说,这笔交易对我而言很公平。”瘦弱身影平静回道。

    甘于现状,却不自怨自艾,既无朝气,也无愚昧,郝仁熊对他的态度愤愤不平,唯有觉得双手能一吐为快,于是他掏出二十文钱,高高地抛出,朗声说道,“一战为约,胜者拿走这二十文钱。”

    瘦弱身影眼疾手快,毫不迟疑地一一接下,耐心十足地递给身后的孩子,“收好他们,待会就走。”

    张牙舞爪的黝黑孩子收到铜钱,用牙齿咬了一口,咯的牙疼,一咧嘴笑道,“蹊哥,我瞧着他眉清目秀,人也不错,待会你下手轻点,别打伤了他。”

    瘦弱身影深感如此。

    被人轻视,郝仁熊气愤难平,但牢牢恪守应有的规矩,站在溪水中叫道,“民间私斗,理当通名报姓。”

    “李成蹊。”

    郝仁熊念叨了一声,略带好奇地询问道,“是大器晚成的成器”

    李成蹊不言不语,冷眼打量着他的气息,意图瞧出他的出手高低。

    余绕梁与李成蹊想法一致,站在郝仁熊的边上,作为旁观者清,都未能捕捉到李成蹊的气机变化,更别说瞧出深浅,只好谨慎提醒道,“仁熊,不可轻敌,当全力以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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