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沿着大明宫的第三道宫墙,两顶肩舆、一队人马,自西向东匆匆而来。
太子妃萧氏抬起头,看向夜空。
朔日已过,望日未至,弯月不太光芒四溢,星斗便也得了闪耀的机会。
萧妃想起少女时代,宫外的乐游原上,自己也仰望过同样的星空。
与当年那人。
“你看,这人间芳菲之月,天空亦是多姿多彩。参横迎斗转,轩辕如明眸,银河似归去,双角扼东守。这是师傅教的,春夜星象的口诀。”
“你们司天台的人,整日仰着脖子观星,不觉乏味吗”
“不乏味,星星看久了,或能忘了人间崎岖事,难道不好”
“休胡说,我母亲不许我与你来往,便是因为,你父亲在朝堂上,总是不拘言辞,尖酸刻薄,叫圣主不喜。怎地你也三句不离讥讽时弊……”
男子的目光落下来。他捧起女子的脸,盯着她仿佛星子闪烁的双眸“若两情相悦,旁的人说什么,何必理会”
“那不是旁人,是我母亲。”
男子笑笑,将心爱之人拥入怀中“好,依你。”
已是那般久远的事,萧妃的耳边,却仿佛仍清晰地响起男子醇和的声音。
萧妃低下头。前头要经过门下省、弘文馆和待制院,才是东少阳院。
萧妃任泪水滚滚,反正路途和夜色,是最好的掩护。
及至到了东少阳院门口,王叔文和太医令立刻迎了上来。
借着门前灯火,萧妃看出王叔文一脸疲惫,幞头也歪了,面上似乎还有几道血痕。
“太子闹得如此厉害”早已拭干泪水的萧妃,紧拧着眉头问道,口气则一如既往地和淡沉着。
王叔文欠身禀道“殿下毋虑,向晚时分,太子服了蒋太医的安神汤,已平宁许多。现下正在安睡。”
萧妃点点头,回头向恭敬立于一边听命的牛奉仪道“你随我进去罢。”
“殿下!”
王叔文却作出一个有分寸的、但仍看得出阻挡之意的手势,轻声道“太子臆语时,对殿下您多有贬斥之语,下官虽不知缘由,只怕稍后太子见到殿下,举止更为难以言状,这东少阳院毕竟靠着浴堂殿,若圣主和贵妃、贤妃听到了……”
萧妃微怔,旋即盯着王叔文。
不知因为处在火把的映照下,还是由于那咽下去的另一半意思,这位东宫侍读的目光,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躲闪。
可是,在这躲闪之下,萧妃分明感到,王叔文在与自己进行平等的对抗。
她因多年宫闱生活所积累的能力,自然不会立即流露难以置信的表情,更不会对王叔文予以失态的诘问。
但她心底的凉意,又更重了一层。
萧妃的声音,甚至比王叔文还低些,她缓缓道“王侍读,我从未对不起太子。”
王叔文的目光立即移开去。
这一刻,他多么希望,站在这里与萧妃对峙的,是韦执谊。
韦执谊不像他这样,是数年的东宫内臣,韦执意没有亲眼见过、感受过、体悟过一位东宫正妃恪守本份又礼贤下士的风仪作派。
而王叔文有过,有过这些细水长流所蓄积的情感。他甚至记得,在相对私密的主仆相对的场景中,太子要赏赐王叔文一些妇人所用的绫罗钗饰时,萧妃还笑着吩咐宫婢,那锦缎夹缬里,须挑些老妇能用的花色,毕竟平康坊的曹仙儿,若非假母收养善待,亦无缘与王叔文相遇。
然而今日之议,虽也有韦执谊在旁全力附和,当太子第一反应是拒绝时,到底还是他王叔文坚定地劝太子丢卒保车。
王叔文何尝不是一边侃侃而谈,一边深深地鄙夷自己。丢卒保车,同样是两位待他不薄的主人,萧妃终究还是成为他口中力荐太子要丢弃的卒。
夜色中,萧妃教人难以察觉地喟叹了一声,抬头向太医令道“蒋医令,太子若明日见好,是否可回西少阳院歇息”
给天家当郎中,何止要医术高明,那心眼子,也须不知有多少个窟窿。当初,小郡主韦莘反倒由一个宫外民间道医治好了喉疾,太医署几乎成了太常寺内外各皇城衙门的笑话。
蒋太医因而对那个姓郑的郎中,心怀嫉恨,对引导此事的太子妃萧氏,也记下了一笔不虞之帐。今次竟有巫蛊事发,处于顶层消息边缘的蒋太医,听了手下医丞的报告,正幸灾乐祸,突然又闻得太子李诵在东少阳院中了邪,慌慌然由内侍引到东少阳院一看,登时便意识到,自己接下来说话行事皆要长个大脑子。
蒋医令作了斟酌沉吟之色道“殿下,下官斗胆进言,太子此番遇疾,忒也古怪,这几日还是在东少阳院将养金体为好。毕竟,此处毗邻圣主的浴堂殿,有圣主的龙威庇护,什么邪风病气,都难逞淫威。”
萧妃心底冷笑。你们这些官服男子呐,为了依计行事或者明哲保身,当真浑不在乎出口之言是如何地破绽百出。
既然东少阳院是个得了圣恩荫庇、百魔难侵之地,为何太子早上离开西少阳院时还安然无恙,这到了东边,就突然癫狂起来呢
但萧妃,也渐渐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步入孤立无援的处境。
她惶恐又伤心,想挣扎又蓦然觉得颓然虚无,委实已不想再与眼前这些人纠缠。
她是李唐家的外孙女,又是李唐家的儿媳,可这又能证明什么呢
她不过是比宫门外头那些连饭都不是天天能吃饱的大唐百姓,多了一个目睹王公贵戚在大难临头互撕互咬的机会罢了。
以往的岁月中,她随便穿上身的一件石榴裙,或许就抵得上小户人家一年的口粮之资。
但反过来,这个阳春之夜,长安城那些平民百姓家的女子,或许在灯下作针线,或许在为小儿女盖衾褥,或许在心上人怀中,透过窗棂望月观星。
而她,当今堂堂的太子正妃,一国储君的正妻,焦头烂额地在漩涡中心凫游、勉力寻求转机后,却很快就要迎来本在一个阵营里的丈夫,和他属官们的抛弃。
萧妃又转过头,问王叔文“韦学士也在里头”
王叔文低着脑袋,道声“是”。
“好,你们两人守着太子,彼此有个商量,我也放心些。太子要的人,牛奉仪,我也带来了。”
她虽仍和气,但最后一句,音量不小,杵在正妃身后一直默然不语的奉仪牛氏,忙上前听命。
“你这几日,好生照顾太子,东少阳院本是太子读书理事之所,一应物品若有欠缺,打发奴婢们来西边讨要便是。”
牛奉仪自当初在含凉殿置宋家姐妹于困境后,竟发现太子妃与自己的母亲延光,不是一路人,便始终惴惴惶惶。即使太子对她有些专宠之象,她也未敢放松警惕。
今日这番局势,牛奉仪心里竟是前所未有的澎湃,仿佛一个年轻的少有实战经验的马球手,进入国手较量的战局中,对于速度和打法,从发懵到惊疑,再到兴奋。
她那位居太常寺卿的父亲,在她进宫前,给她灌输了太多比神奇秘谱还难的宫闱生存规则,结果呢,她发现,墙那边的外臣,如她阿父这样不上不下的官僚,再自负将京官做得如鱼得水,恐怕也想不到这墙里头的波诡云谲景象。
牛奉仪悄悄地观察着王叔文,观察着蒋太医,不过,她唯独不敢观察萧妃的面色。
此时才二八年华的牛奉仪,并不知道,自己在潜邸的未来,会如何走向,更不敢想,自己生命的高光时刻,是否会在成为后妃的那一刻。她只是凭借明敏的心思,暗暗下了决心,进到前头那东少阳院的屋子里后,不论王侍读吩咐自己做什么,都悉数照办。
同样地,在这贞元二年的春季夜晚,王叔文也并不知道,太常寺牛少卿这个身如弱柳扶风的小女儿,其实具有与她此前表现出的小心机不太相称的大志向。
当一个储君的年轻妾氏,逐渐在宫中熬过各种血腥事件,意志变得分外刚硬起来后,多年后,她很有可能在命运突然送给她的机遇前,毫无犹豫地投身于变革的洪流中。
并且,以高于奉仪这个封号的名字,留于青史。
而萧妃,回到西少阳院的寝殿中,反倒破天荒地睡了自己长时间来最香甜的一个觉。
她在梦中再次看到了乐游原上的漫天星斗,她也看到那个风度翩翩又倨傲清孤的帝国年轻官员,转过身来想牵她的手。
“跟我走吧……”
“走吧……”
美梦有多么令人迷醉,清醒后的意志,就有多么溃碎。
翌日,萧妃茫然地坐在西少阳院正殿中时,也得到了普王向圣主举告孺人宋氏为蛊作乱的消息。
“宋氏被羁押于大理寺,而不是宗正寺”
萧妃又确认了一遍。
她打起精神做的最后一件事,是遣人出宫,去长兴坊的皇甫宅,将她目前所知晓的信息,统统告诉宋孺人的姐姐宋若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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