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讯!捷讯!漕粮到渭桥粮仓了!”
冬至这日,关中天降大雪,但长安城内却一片喜气洋洋。
镇海军节度使兼浙东西观察使韩滉,命其到江淮省亲的儿子韩皋,押着近百万斛米,从润州一路北行,历尽艰辛,终于运抵长安东郊。
市井酒肆之中,因粮价尚未跌下来、还只能喝着稀粥的人们,不顾气力虚弱,已经聚在一处畅谈国是起来,人人都俨然一副宰执之臣的见解。
“某就晓得,韩节度不会叛唐,他和李怀光不是一路人!”
“秋天的时候,朝中小人纷纷上奏,说韩节度要在东南自立为王,他儿子韩皋吓得不敢离开京城半步,以免更有瓜田李下之嫌。”
“好在圣主英明,堪比尧舜,未理睬奸佞谗言,准了韩皋和韩家的独孙南行省亲,这就是我大唐帝君的胸襟气魄呐!”
“对对对,听说古稀之年的韩公,顶着风雨,亲自到长江边背粮袋,如此大义,当真感天动地,莫说民夫,就是润州城的妇孺老弱,也纷纷聚到江边,助运漕粮。今后若说我关中盛世,是江淮的百姓用小车推出来的,吾等也心服口服。”
惨淡衰败的日子里,这种明君良臣的佳话,总是能温暖人心,教人又做起盛世重现的美梦来。
随着坊间歌颂的深入,韩滉的儿子,韩皋,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传说。
这位本来在京城担任礼部考功员外郎职务的文臣,在市井民众的描述中,摇身一变,成了天神般的人物。据说,他在漕运最为艰险的黄河三门砥柱山附近,身先士卒地跃上悬崖,背起纤绳,拉动漕船,率领纤夫们将漕粮大船拖得逆流而上,赶在黄河封冻之前,到达陕州。
没有人会扫兴地去考究这些时讯的真假。
就连大明宫中的帝国天子,对于自己的臣子一夜封神的情形,也予以豁达大度的审视。
坐在紫宸殿里等到了好消息的德宗皇帝,向匆匆赶来的太子李诵道“吾父子得救矣!漕粮,漕粮已经陆续收储东渭桥仓中。度支还奏报,扬州的陈少游,一见韩滉有了动静,生怕落了下风去、令淮南有叛镇之嫌,因而也跟着运了二十万斛米。韩滉和韩皋,救国有功,有大功!”
接着,不等太子回应,他又兴奋地对霍仙鸣道“去取酒来,我与太子痛饮一番。”
霍仙鸣尴尬道“陛下,酿酒也需粮米,宫中自重阳节后,就没有储酒了。”
“那就到宫外去买。西市,去西市,买西市那些胡人的酒。”
德宗的兴致丝毫未受影响。
霍仙鸣正要领旨去办,内侍却报,普王李谊,送酒入宫,向圣主贺喜。
“谟儿,你哪来的这些西域葡萄美酒”
李谊进殿后,德宗红光满面地问他。
李谊禀道“回陛下,皇甫大夫麾下的神策军胡儿,月前接了王将军(内侍王希迁、时已任神策军右厢兵马使)运到咸阳的粮草后,其中有些心气热乎的儿郎,陆续令家人献酒于臣的王府中。臣怎敢独用,正巧,这粮船已至的好消息就到了。”
德宗龙颜大悦,笑道“西市商胡,最是精明,谟儿竟能不花钱就喝到彼等献上的酒。”
李谊心中冷哼,怎么没花钱,花了我万贯家财换来黑市粮,才安抚了那些军汉。当初陛下说一旦江淮粮船到了,便加倍还我,果然只字不提了。
不过,普王李谊,本也没打算赚这一万贯小钱。
随着内侍们手脚麻利地铺展好酒席,天子与儿、侄二人对饮一杯后,李谊恭敬道“陛下,臣方才在宣政殿廊下,看到武元衡,臣记得,他如今是在马郡王幕府中”
德宗点头道“唔,这些藩镇节帅,鼻子都比嗅犬还灵,得知漕粮运到关中,马燧自然要派武元衡来跟朕要点粮食,继续打李怀光。”
李谊道“马郡王请粮是为了平叛,也算忠勇之将。去岁灵盐二州的援兵在奉天城外遭遇叛军伏击时,臣疾驰往东,去搬神策军李晟的援兵。臣在马背上曾有一念闪过,是否找马郡王的河东军更好些。”
德宗道“哦那怎地还是去了李晟营中。”
“臣在驿站听闻,马燧因怕幽州等叛朕趁机攻袭太原北都,已回撤太原修筑城池、引渠驻防,臣算了算,若去河东镇,须比去东渭桥找李晟多出三日。陛下当时在奉天城内,臣心忧陛下安危,实在,实在不敢耽搁冒险。”
德宗眼中露出赞许之色,忍不住要忆往昔峥嵘岁月一番“朕十四岁遇到安史之乱,八年后以天下兵马大元帅平定叛军,于血肉交迸的战场绝不陌生,当得起‘马上天子’四个字。谟儿虽还年轻,还称不得‘马上亲王’,但这一年来,以朕观之,临阵接战、随机应变的本事,也不可小觑了去。”
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一爽,这心里,也似乎格外清明仁厚起来。德宗瞧着侄儿面上那关切殷殷又小心翼翼的神情,不免微微自责。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恁好的一个李家儿郎,不过是谋略超乎年纪了些,李泌韦皋这些臣子呐,便对他疑心重重,太子一日不登大统,他们便一日不放心普王。
德宗抿了一口酒,想到当初在梁州发出的诏书,扪心自问,确实有些伤李谊的心。但又是大半年过去了,自己这侄儿,武亭川的硬仗也打了,回到长安不争不抢的典范也做了,还知道捐资以解国难之危,端的是个贤王的模样。
“谟儿,你回京后,朕因想着,短短半年中,你就打了礼泉和武亭川两场恶仗,实在需要歇歇。随后你又纳了孺人,新婚燕尔的,应该多陪陪宋氏,朕可还盼着我李家再添孙裔。不过,时局仍纷乱未定,平叛和边防的军国大事,往后,你还是要与太子一起,多帮朕出出主意。”
李谊忙放了酒杯,来到御阶之下,大揖及地道“臣叩谢陛下!去岁淮西镇节帅李希烈反,陛下便委臣以扬州大都督、诸军行营兵马都元帅,臣当时血勇澎湃,赴汤蹈火亦无分毫迟疑。奈何未及南行,京师就发生兵变。”
他说到此处,忽然双眼通红,掩面而泣起来。
德宗一怔,笑容微收,蹙眉道“谟儿,朕最不爱看我李家儿郎如妇人般哭哭啼啼,今日殿中不过朕与你兄弟二人,你有何委屈,不必瞻前顾后,尽可道来。”
李谊神情怆然,忽然面向太子李诵道“皇兄,谊自出阁开府以来,也听到一些流言,尤其,尤其是皇姑祖母延光公主,一心认定谊心术不良,处处试探臣,为难臣。谊百口莫辩,万般无奈之下,已去昭靖太子牌位前发过誓,谊宁可粉身碎骨,也不会有谋嫡之举!”
太子李诵闻言,容色大变,纵然心下万般鄙夷,那身形,也如训练有素的金吾卫士般,已然“噌”地起身离案,来到堂弟跟前,一面念道“何出此言、何出此言”,一面与李谊抱头而泣。
李谊所说的“昭靖太子”,是他的父亲李邈。
李邈出生于天宝五载,是当时还是广平王的代宗皇帝的第二子。李邈的生母是广平王正妃崔氏(杨贵妃姐姐韩国夫人之女)。而今上李适的母亲沈氏,当时只是以良家子身份入选东宫。因此,虽然李适比李邈年长,但严格说来,正妃崔氏之子李邈,才是嫡子。
宝应二年,是一个耐人寻味的年份,不仅因为安史之乱被平定,更因为在这一年,天下兵马大元帅李适,与郭子仪、李光弼等功臣一道,图形凌烟阁。当时,李邈刚刚被封郑王不久。
凌烟阁,乃帝国绘制功臣图像的宫内高阁,有一个微妙的暗示是,图形凌烟阁的,是“臣子”,是世世代代的“臣子”。而就在这一年,后来成为名相的刘宴,屡屡上表代宗,为女婿潘炎辞去李适元帅府属官之职。刘晏的举动,似乎显示了这位极为精明的帝国官僚,也意识到代宗在立李适为太子之事上的犹疑不定。
一年后,骤历吐蕃攻陷长安之险的代宗,终于还是立长子李适为太子,而非嫡子李邈。
此后九年,局面变得更为扑朔迷离。太子李适始终居于少阳院,再无亮眼的作为。郑王李邈则被委任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还遥领过藩镇节度使,甚至在权宦鱼朝恩被诛杀后,李邈成为了北衙禁军的统帅,使得北衙禁军从宦官手中回到了皇族宗亲的掌控下。
北衙禁军,可是天子的亲军。
蹊跷的是,仅仅过去三年,年届而立、春秋正盛的李邈,便死在了宫中内侍省。
此刻,御座之上的德宗皇帝,想到当年自己的弟弟、郑王李邈统领北衙禁军后,就不愿再继续回忆下去。
“太子和普王,再入席吧,普王忧惧,大可不必,你素来与太子兄弟情深,和衷共济,朕的眼睛没有瞎,岂会看不出来延光公主有些私心,难免偏狭,也不是甚么大事。过几日,朕封她为郜国长公主时,再与她说说,身为如今大唐最尊贵的公主,怎好苛待为难晚辈。”
往事如烟流散,德宗本以为,自己听到昭靖太子四个字时,会无动于衷。但偏偏李谊提到的,是昭靖太子的“牌位”。
德宗一想到那个牌位,就好像恍然觉得,一双怨恨的眼睛在冥冥中盯着自己。
好在,侄儿的主旨,乃在抱怨延光公主。这令德宗的心悸很快就平缓了些。
当年,延光之恶,远在朕之上。
德宗默默地想,可算是自欺欺人般松了口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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