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下侍郎卢杞徘徊在自己临时住处的土墙边。由于匆忙逃离长安,这位素来锦衣玉食的帝国宰相,眼下只穿着一件肮脏的细绫褠衣,披着半路碰到郭曙时获得的狐裘袍子。好在郭家的东西着实不赖,冰冷的夜里,卢杞盖着这轻软却异常保暖的裘袍,倒也挪得过去。
临时接纳了唐廷天子、太子和官员们的奉天城,县令裴敬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保证用度周道。不过卢杞并不在意,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德宗身边的那些近臣。与他同居宰相之尊的平章事李勉,这几日忽然染疾,一病不起。这真是屋漏偏逢雨,本来,李勉与自己在场面上尚且过得去,现在李勉不出现,还不知那陆贽陆大学士怎么在德宗跟前肆意编排他卢相爷呢。
卢杞阴了脸,颊边青灰色的胎记配着这副生人勿近的表情,更显可怖。卢杞自知,朝堂上下对他诟病的,首先是容貌,其次是出仕的方式。在那些仪表堂堂、进士出身的大员看来,面庞丑陋、又只是因门荫获得官身的卢杞,哪里比得上表里兼修、出自天子庠序的同僚。
好事者甚至还编了轶事,言道卢杞之所以与汾阳王郭子仪一家交好,乃因有一次卢杞去郭家办事,郭子仪叮嘱女眷切不可对卢杞的相貌露出讥诮之色,很给卢杞留了面子。
对于这样的风评,卢杞又好气又好笑。这些自恃才高的孔门子弟,刻薄不仁,难道就比他卢子良高洁得到哪里去他们长于说教,可圣上削藩要用钱用计的时候,他们又给出什么妙策来了
堂堂卢宰相觉得,自己的内心是孤独的。这颗孤独的心,幸得有识人之明的德宗来抚慰。因此,他绝不会和王翃那吃里扒外的老狐狸一样,背叛德宗。他自信,那日拖了户部侍郎赵赞星夜逃离长安、追随德宗和太子来到奉天,是发于肺腑之举,是他卢门忠义家风的传承。
他越是这样自我评价,就越是仇恨陆贽、崔宁等人。他们与他的政见分歧,他们对他官品人品的鄙夷,都是直接表现在德宗面前的,这就好像夺人所爱一般残忍。卢杞现在算是明白了,那些酸溜溜的读书人,为何会将郁郁不得志写成闺怨诗,果然臣属希冀天子对自己永恒的信赖与肯定,就如女子希望君心如磐石一般炽烈。
黄昏时分,就着暮色小跑而来的霍仙鸣,唤醒了沉浸在“闺怨”中的卢杞。
“陛下宣卢侍郎议事。”
霍仙鸣又压低嗓音补充了一句:“只宣卢公一人。”
这对于臣子来说,大约是最为动听的语言。而到了御驾前、德宗开门见山的询问,则更是将卢杞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
“子良,邠宁镇的急使刚到奉天,奏报韩将军拔师勤王,后日可到奉天。你可有意策”
卢杞暗喜。看来是自己虚惊一场,在军国大事上,他并未成弃卒,甚至似乎,天子对于他的倚仗未见得就逊于陆贽。他于是颇为振奋,中气也格外足了些:“恭喜陛下,此消息,从小处说,奉天得援,从大处说,利于削藩。”
德宗龙颜一动,若有深意地盯着卢杞。
“如何利于削藩,与朕细细道来。”
“启奏陛下,自古来福祸相倚,贼泚作乱,表面上看是祸,却暗藏福音。河东五镇叛乱,那些节帅不过是各自割据称王,彼此未见得觊觎对方。然而此番朱泚于京城僭位,妄然称主,臣以为,各镇节帅但凡不是愚痴,必不容得朱泚一家坐大,纷起讨贼必成大势,陛下正好借此剪除一些心腹之患。”
德宗来了兴致,这陆贽和崔宁口中的“小人”,果然没有令自己失望。卢侍郎,从来都是一肚子算计。
“子良还是看得透些,越是危急困厄之际,朕越是离不开卿呐。”德宗面上浮现出诚挚的神色,又追问道:“先论眼前,邠宁之师,朕可要提防听说邠宁节度使韩将军出兵前,姚令言的义子皇甫珩投奔于他。”
卢杞道:“邠宁之师就算有诈,也不过是疥癣之患,小防即可。韩将军出身朔方军,但郭国公早已将他从李怀光手下分出,而且韩将军似乎早年在西边防秋时与朱泚不合,那皇甫珩又确实于救护小殿下之事上有实功,臣倒以为邠宁来军,也许真的是来勤王。只是……”
他停了下来,蹙眉凝思。他不想太快地泼出自己的谋划,过于迅速的奏对,在君王面前,总显得不够沉稳。少顷,他抬起双目,向德宗道:“陛下可真的信韦城武”
德宗一笑:“子良莫卖关子,朕替你说了罢,你想建议朕,扶持韦城武这样势单力薄的武将。”
卢杞道:“陛下英明,邠宁援兵,可令其驻扎城外,若朱泚叛军来犯,正好检视韩将军与皇甫将军是否忠于陛下。令韦城武与城防之上援应邠宁之师,保存陇州之师的生力。”
德宗点头,瞥了一眼侍立在身边的霍仙鸣,向卢杞道:“自建中二年卢卿领门下侍郎之职,朝堂上下,对卢相爷有微辞者甚众。朕倒觉得,卢卿胸襟阔达,若朕没记错,韦城武在先帝手下做御史时,参过你一本。”
卢杞叹口气道:“当年臣的妻舅浮夸招摇,打着臣的名头贱买良田,被人通告至韦城武处。御史之职,本为察举百官,韦御史恪尽职守,臣怎会对他心存芥蒂。此番他以陇州行营兵马使前来,臣也陆续听说他对付手下叛将的狠辣手段,韦城武此人确非等闲之辈,若假以时日,或可成陛下削藩大计中的左膀右臂。”
德宗龙颜大悦,击案道:“真是解颐之语。霍仙鸣,传膳,朕与卢侍郎,边吃边谈。”
御膳十分简单,不过是加了少许羊肉的菠薐菜烤饼,伴些胡麻乳粥,但卢杞觉得,这顿晚食的味道,远远胜过平素在大明宫政事堂的那些珍馐佳肴。虽然是非常时期,君臣之间也因脱离了御史们的监督而可以不拘于礼纲,但能单独陪伴圣上用膳,仍是远超于寻常恩赏的殊荣。
卢杞瞄着眼前这碗粥,他有些自信地赋予了它神奇的意义,他想起前朝的汉光武帝与爱将冯异之间,不也有着一碗粥带来的休戚与共的故事。
德宗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座下的卢侍郎,心里也有一种暂时的满意。
长安兵变骤起时,德宗又惊又怒,简直濒于崩溃。这位帝国的统治者,在少年时经历了安史之乱,又在名义上平定了这场浩劫,自认天降大任于己。他继位后,雄心勃勃地要与那些疯狂生长的藩镇力量决一死战,结果却和曾祖父玄宗皇帝一样狼狈逃离长安。他后悔对于朱泚没有先下手为强,更恼恨自己居然错看了王翃。直至看到身边还站着太子李诵、大学士陆贽和郭子仪的儿子郭曙等人,卢杞与韦皋又陆续出现,据报大将军浑瑊也在赶来,德宗又逐渐平静下来。他斗志重燃,觉得朱泚不可能比那安禄山更厉害,这场叛乱必能得到平息。
平静下来的帝君,自然又有心情思考驭臣之道,以及为将来的相权、兵权的分配早做打算。德宗在结束晚膳之前,语重心长地向卢杞道:“卿与陆学士,俱是贤才,朕向来对贤臣不会厚此薄彼。卢卿对各藩镇的底细原本摸得透彻,莫再因与陆学士作对而犯凤翔之误。”
帝王如此直接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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