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陆志芳这样的人,他们是接受过真正的开明的知识文化教育的,是见识过光明的,但却一朝之间等于被折去双翼,堕入地狱的黑暗。
最痛苦的就是他们这样的人。
因为见识过光明,知道真正美好的先进的世界是什么样,所以,没法跟那些念红宝书念得洗脑的热血青年一样,天天靠背语录就能获得无限的能量,觉得这就是最好的时代,动不动就跟着队伍大串联,动不动就斗这个斗那个,自以为是响应领导号召,实际上是把自己作成了一个渣渣废物而不自知,还沾沾自喜。
陆志芳没法如同这些人一般,反而因为半途而废的学业,因为见识过美好被毁灭,光明被夺走,正义被打倒,最终却只能偏居一隅独善其身,心中积累了太多的不甘与怨恨,久处地狱,未见光明,就算没有麻木不仁,却也是失望透顶,又怎么可能心怀希望
越是换位深思,越是能明白陆志芳说出这番话的所思所想所虑。
而陆志芳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听到她反对,就又说道“我知道读书有用,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没错。可是不一定要在学校读书啊”
“以前在学校上学是为了获得学历,为了考大学,可现在呢现在在学校,纯粹就是浪费时间浪费金钱——天天念红宝书背语录,还不如回家自学呢!”
“至少自学还能学到自己想学的东西。”陆志芳神情不屑,完全、彻底、狂热的个人崇拜这种事情,也只有对思想贫瘠、愚昧落后的人身上才能发生,他们思想认知太过有限,因此很容易被糊弄被煽动。但陆志芳不是,因此她不明白这种疯狂,也不会陷入这种疯狂。反而对这种莫名其妙的疯狂嗤之以鼻。
时势造英雄,就算是再厉害的领导人,那也是人,不是神。这种完全神化让全民供奉起来的行为,陆志芳看不懂。她也尊敬佩服英雄,但绝不会这样疯狂,失去理智,践踏秩序。
“跟那些外面的学,学什么学者跟他们一起发疯吗”
江若男听不下去了“小芳,你小点儿声,别激动、别激动……”就是在后世,全网实名制到处是天眼的时候,稍不注意发句言说句话都得提防被查水表,更何况这时候了。还不是查水表,直接就是赤果果的批斗,不把人折腾死不罢休。
秩序的混乱,供养出了一群吃人的恶魔。
“难道不是吗怎么就不能说了”然而江若男这种谨慎和提防却让陆志芳愈发激动,“真的,我都不知道小弟在想什么。他继续这么读下去,是打算干什么到时候去读那什么工农兵大学他怎么就不为家里考虑考虑呢这样的大学,进去了也是语录语录,净整没用的。看看那些砍树伐林的,整个山都秃了,炼出钢铁了吗”
江若男嘴角动了动,都不知道怎么打断。
这已经算是比真实历史改良许多的了,仍旧如此让人窒息,就连她自己都能感觉到,连在供销社买个东西,在国营饭店吃顿饭,都得先背一两句语录,就跟对暗语似的。
的确是一个灰色时代。
她想了想,有些艰难地开口“其实,或许事情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糟,现在比解放前不是好多了吗黑暗总会过去的,你觉得呢你看解放前,环境那么坏,比现在更坏多少倍,不是一样过去了吗现在这样,肯定也会过去的,你要相信。”
她依然不能直说七六年会恢复高考,秘密之所以成为秘密,就是不能对人言。
不然她没法说清楚就要撒谎,而一个谎往往需要无数个谎来圆,她虽然不算百分百诚实的人,但说谎这种技术活儿,到底也做不到纯熟。
“相信吗”陆志芳脸上露出一个强挤出来的笑容,反而看着江若男,“嫂子,所以这些年来,你就是靠着这样自我安慰过来的吗”
她能感觉到江若男身上的那种平静,她时常感到的焦躁不满,却从来没在江若男身上看到过,反而带着四个孩子过出了一种悠闲的怡然自乐。
“嫂子,没有上完大学,你就不遗憾吗”在陆志芳眼里,如果不是因为学校停课,就江若男之前完全被人牵连的事情,肯定早就过了,依然还能好好回去上学。
因此她不能理解江若男这样的平静,考上大学,那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他们为此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结果,一朝之间全都毁了,难道江若男就不恨吗
而且江若男还跟她不一样,她很幸运,即便大学半途而废,却也能挤进医院,到现在终于实现了当医生的梦。而江若男呢因为退学,一事无成,不得不做后妈,从此就家长里短——至于那个厨师的工作,那就是纯粹的体力劳动,如果江若男读完大学,出来能做的工作千千万,前程何等光明怎会沦落至此
就算自己是得益者,但是有时候她也会换位思考。如果她自己是江若男,她肯定会恨极了怨极了的。
“你就不怨恨吗这世道如此不公……”她不知不觉就问了出来。
农村出一个大学生,多么不容易。
江若男看懂了她的神色想表达的意思,自己笑了“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她其实也能理解陆志芳这样的心态,这年代的大学生,是真的真才实学,是真的稀少,而且,就是前世的王岚,在他们那样的农村,能出一个上重本的大学生,那都是祖上冒了青烟。要是半途而废不读,都没人能理解。
可她自己已经经历过了啊,前世那么辛苦考上大学,经历了一番之后,她觉得也就那样,到了如今,也没什么特别强烈的大学梦。
说到底,对于她这种社会底层的底层出身的人来说,一切的目的都是那么的庸俗,读大学,只不过是为了更好的赚钱,赚更多的钱。毕竟那个时候的招聘,学历就是第一道门槛。
如今她已经有了未来的想法,有了赚钱的路子,又何必再去绕这一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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