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乌皮靴被马鞭挑起,在空中划出完美的曲线,然后在两位男子眼睁睁注视下坠入了池中,水花四溅,惊散了水里团聚悠游的池鱼。
白衣男子仓促站起,左足穿上了靴子,右足兀自空着,他凝视落水乌靴的目光有一丝绝望。
蒖蒖笑吟吟地收回马鞭,朝他们一拱手:“就此别过。”旋即转身,在他们惊诧又无奈的目光相送下离去。
靴子落水不算什么大事,池水清浅,他很容易捞起来,并不会有损失,只是,此后大半天,一只脚穿着湿漉漉的靴子,终究是不太舒服的——就像他们的戏言给她的感觉。
又行了一炷香工夫,鹿肉铺出现在蒖蒖视野中,是一个带门面的院落,后面是作坊,看上去规模不小。远远地蒖蒖便闻到随风飘来的一股奇怪的味道,像咸豆豉的臭味,但又不尽然,再仔细闻闻,这股味道又被浓郁的豆豉味掩盖了。蒖蒖下马,寻个阴凉处把马系好,自己走向鹿肉铺。
浦江的肉铺常在门面处挂上半只新近剖开的猪羊,以示招徕,而这家并未挂新鲜鹿肉,只在招牌处挂了个风干的鹿头。
蒖蒖刚靠近,便有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大汉热情招呼:“这位客人是想买鹿肉么这里品类齐全,脯炙、捣炙、馅炙、五味脯、甜脆脯、肉酱都有。”
蒖蒖朝货架看去,果然看见各色肉脯,琳琅满目地摆了一屋,就是不见新鲜鹿肉。
那股奇怪的臭味又一阵阵袭来,蒖蒖不由捂了捂鼻子。那大汉见状,立即一指右侧,解释道:“我们铺子附近开了家豆豉作坊,所以这里会闻到些味道。”
蒖蒖一转念,向大汉呈出一幅可怜兮兮的表情,欲言又止,断断续续地道:“其实,我不是来买肉的……我家里情形不大好……兄嫂嫌我无用,要赶我出门,所以……我需要找点活干。”
大汉收敛笑容,皱眉上下打量她一番,蒖蒖低着双眼,勉力做出温良无害的样子,那大汉终于开口,冲着后院唤出一位五六十岁的婆子,让她带蒖蒖入后院盘问。
那婆子细问蒖蒖身世,蒖蒖编了个假名,杜撰了个凄惨故事,婆子追问细节,蒖蒖倒也不出破绽,偶有纰漏,她随后也能圆回来。最后婆子问她是否会厨艺,她答:“平日里跟嫂嫂做过酱菜,多少会一些。”
婆子再问腌制方法,蒖蒖将适珍楼制酱菜的步骤说了一下,婆子颔首表示不差,遂取出个文书,要蒖蒖摁手印画押。
蒖蒖取过刚要细看,忽然警觉,将文书递还给婆子,道:“我不识字,这上面写的什么,还望婆婆给我说说。”
那婆子道:“就是说,你来这里做工,作坊里看见的一切都不能外传,若泄漏半分,不管公刑私刑,任凭店家处置。”
浦江通常的雇佣契约蒖蒖也略知一二,明白确有很多店家要求所聘者不能泄露店内技艺工序,但后果以“公刑私刑”这样严厉措辞来论的几乎没有。蒖蒖越发好奇,斟酌一下,还是画押了。
婆子收好契约,口头告知蒖蒖工钱,出乎蒖蒖意料,这是个双倍于城中小工通行工钱的数额。
婆子带蒖蒖进入作坊。那里院落中堆满成筐的豆豉和一些盛着泥状物的水桶,蒖蒖随婆子一路走进作坊房中,感觉到臭味越来越浓,房中尤其味重,令人作呕。
房中架着几口大锅,锅内热汤沸腾,黑褐色酱汁中翻滚着大块的肉。一位三十岁左右,身材壮实的妇人立于锅边,不时搅搅锅底。
灶旁有几只大桶,里面盛着艳红的生肉。蒖蒖心想,这便是鹿肉了,走近低头细看,不料一阵腐臭味扑面而来,蒖蒖几欲晕厥。
搅锅的妇人见她神情有异,冲她一笑:“做上两天,习惯就好了。”
婆子向蒖蒖介绍:“这是孙嫂。”把蒖蒖交给孙嫂,嘱咐她仔细跟孙嫂学习,便先走了。
孙嫂带蒖蒖来到院中,指着水缸边几桶烂泥,说:“肉在里面,你取出清洗干净再交给我。”
蒖蒖捂着鼻子,拈起桶边的一根木棍,伸到桶里一探,捞出一块肉,在孙嫂指示下拎水倒入木盆,将肉清洗一番,那烂泥中的肉渐渐呈出了艳红的肉质,看上去还如鲜肉一般,然而腐臭难闻,显然已经**不堪了。
蒖蒖放眼望去,这院中盛肉的木桶还不少,堆得满坑满谷,顿时疑惑:这家哪来的这么多鹿肉中原鹿肉稀少,若从远方运来,路途遥远,为何不先制成肉脯肉干再运,而要在此地加工**的肉
她强抑反胃之感,蹙眉清洗着一块块腐肉。孙嫂见她这模样,笑道:“别看现在臭,一会儿用豆豉煮好,可香了。”
午间第一批肉煮好,果然熟肉味道混杂着咸豆豉之味,竟融合成了一种足以令人垂涎的丰腴肉香,闻起来层次饱满,可知煮得相当入味。
孙嫂取出一块切片,递给蒖蒖品尝,蒖蒖忙不迭地摆首谢绝,但悄悄打量那肉,只觉肌理纤维与牛肉马肉近似,看不出**痕迹,想必吃起来也是尝不出异味的。
蒖蒖推说胃口不好,午膳只吃了一点青菜和米饭。孙嫂食量甚大,几碟小菜和三碗米饭被她一扫而空,还取出一壶米酒,自斟自饮。
蒖蒖见状,立即过去帮她斟酒,待她饮毕,昏昏欲睡时又给她摁背捏肩,孙嫂哈哈笑,连夸蒖蒖懂事。
蒖蒖与其攀谈,称自己此前吃了颇多苦,没想到如今竟找到这份工,活不累,遇见的人又好,工钱还那么多,真是撞了大运。
孙嫂称主家生意好,肉铺所得颇丰,所以给的工钱也多。
蒖蒖道:“好虽好,只是鹿肉是稀罕物,若是偶有断货,或远途运输出了什么纰漏,岂不影响生意”
孙嫂大手一挥:“不会。不是远道运来的,这肉本地就有。也不会断货,这两天货是少了点,但主家想了法子,很快又会多了。”
蒖蒖诧异,追问她本地何处有鹿,孙嫂却不答话,兀自睡着了。
蒖蒖趁她熟睡四处查看,见作坊中除了肉并无鹿头鹿皮等其余部位。最后蒖蒖爬上作坊围墙打量周围,发现隔壁的豆豉作坊院落中除了豆豉还晾着一张张马皮,而院子角落处还堆着一匹死马。
蒖蒖一惊,瞬间明白了“鹿肉”的真相:店家收购死马,剥皮后埋入烂泥,以保肉色鲜亮,然后炖煮炙烤假冒鹿肉出售。因马肉纹理与鹿肉近似,又经豆豉炖煮掩盖了原来的味道,所以买家也分辨不出。店家雇用家贫者做工,因工钱丰厚,又加以私刑威胁,知道真相者也不会告发,是以店能开到现在。
将近日落时,店内今日的肉炖煮完毕,孙嫂让蒖蒖住在作坊里,蒖蒖称家里还有行李需要收拾,明日再来,遂告辞出门,匆匆往系马处去。
而马已不知所踪。蒖蒖估计多半是被肉铺店家偷走,暂时不敢计较,迅速离开此地。
行至离三里开外,远远望见前方有一马卧于草地上,一名长衫男子坐在马身旁,正以马鞭敲击着足下一只散落着的破瓮,唱着一首语意凄凉的歌。
彼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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