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
秦川绵延三百里,黄土坡上华阴腔。位于陕西、坐落山沟的李家村,是个靠山吃山、靠天吃水的穷山恶水之地。
每逢田里休憩,上一辈倒腾这片土地的李姓老庄农们,会为这一代的庄稼汉子唱他们耳熟能详的老腔。
像离三这样蹲在地里,吸溜着油泼面,啃着蒜头的不在少数,但块头如此大、腰身如此粗、臂腿如此壮,更堪虎背熊腰的魁梧硬汉,唯独离三一人。
身份证上的18岁,与他早已在风沙与黄土下打磨的面容不成搭配,摆脱了稚嫩与青涩,也与阴柔和白净不着边际。五官有棱有角,坚毅阳刚的脸庞因两道青黛卧蚕眉又添几丝威武厚重。
吸溜吸溜,双唇四周沾满辣子的嘴收不住地咀嚼着腰带般粗宽的面,个头达183的离三腰板挺直,看着面前的老人轻撮月琴,耳闻拨弦泛音,婉约如马儿低鸣,欲唤群马应和撒奔。
忽地,一声“军校”开场,在众喊叫附和,又一声高昂的“抬刀伺候”紧接,在众帮腔齐呼。尔后,那月琴弹、那梆子敲、那板子打、那二胡拉、那锣鼓敲、那板凳砸,在主唱词、众和声下演奏一出慷慨激昂的将令一声震山川。
老人那高亢又苍劲的老腔,其声壮烈,其音明亮,其气磅礴,其性阳刚,道尽军营里银盔铁甲、刀剑枪戟,伴随二胡奏出惟妙惟肖的万马嘶鸣,伴随竹板打出浩浩荡荡的万马奔腾,令听者自觉战场烟尘起,又深陷金戈铁马中。再待板凳出场,引领众人长吟“哎嗨”,洒脱无拘,御马驰骋百万军中,豪杰气不由喷涌而出。
“李三,李三,李婶叫你回村”
离三他不姓李,不会因生在李家村就姓李,纵然他已故的前村高官外公跟李婶掐架,也掰扯不过执拗的娘。但总归老天自有安排,李家村的陕西口音怪,村里人偶尔会把离三唤成“李三”。于是乎,经久习惯,离三竟“被”认祖归宗,跟李家村同一脉了。
“诶”离三答应着放下大碗,挺直地站在正午当空的太阳底下,自他的影子延伸过去,有一个同龄同村的青年正往这边跑,他后头还跟着一群鹦鹉学舌的同村孩子。
“李珲,额娘叫额啥事”
“好事,好事,绝对的大好事贼他妈,你狗、日的撞大运嘞”比离三矮半个头、瘦一圈的李珲兴奋得出口成脏,却神神秘秘,又不跟离三直说真相,只是抓住离三满是茧子的粗手,催道“别问什么事,总之跟额回去就知道,绝对的又惊又喜。”
话音一落,李珲还给那群围着离三、欲言又止的孩子一人一记脑瓜巴子,骂咧道“闭嘴,都不许说,都不许说,说出来还怎么看他的热闹”
“哎呦”不明所以的离三赏了李珲后脑勺一巴掌,把他拍得耷拉着脑袋,噤声不语。
“李二丫头,你说,额有啥好事”
梳着羊角辫的李二丫头还没说话,一旁憋不住的李胖墩跳起来,扯嗓子大喊,“李三,你要娶媳妇啦”
“啥”
离三听得嗓子眼猛向上跳,刚要回落,就听到一窝小屁孩左一句“额娘说李婶凑钱给你弄到一个媳妇,”右一句“那新娘子姐姐可漂亮了”,叽叽喳喳,人多嘴杂,直把他的嗓子眼又提回去。
“球,额娘真给额娶了个媳妇”离三瞪着李珲,显然要从他那里寻求准信。
李珲看事情瞒不住了,所幸也招了,重重拍了下李三的后背,勾住离三的肩,伸出拇指指向离三,向他身面前那些光棍汉子炫耀说“李婶今儿花了6000块的彩礼淘到个如花似玉的白菜媳妇,等挑到好时候,就跟我兄弟上炕喽”
一个同村耕地的汉子被惊得双眼瞪大,惊呼“啥子,6000块亲娘嘞,老李头家的也才2000块。”
在他旁边的汉子啐了一口,说“瓜皮,没听李二丫头说她什么貌美如什么的,2000块的老母猪哪赛得过6000块的貂蝉”
“啥,真地啊”离三一把拍掉李珲勾肩搭背的手,在同村羡慕嫉妒中张腿往村里跑,连放在田里的碗也忘记拿走。
“闷怂,等等我”李珲也忙跟上去,一边跑一边抱怨,“一个月的坐吃等死都耗在今天这一跑上了。”
紧随其后的这群孩童,竟还有力气地朝田垄两侧嚷嚷,“李三要娶媳妇喽,李三要娶漂亮媳妇喽”
李家村有上百户人家,离三家的两孔窑洞紧挨着村长家,是村里为数不多有瓦的窑洞。
离三踩着台阶蹬蹬向上,发现村里乡亲早就扎堆在自家窑洞门前那宽阔的平地上。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有的带个小马扎坐着,一群人探头探脑,把与外公相交莫逆的老村长、与离三相依为命的李婶以及另外两个面生的外来人团团围住。
“新郎官回来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认识离三的长辈一吆喝,院前这帮乡亲好似默契地回头一探,有带着欣慰、有带着忌妒、有带着艳羡,种种目光,将离三上下扫了个遍,似乎要肯定真是离三才愿让开道,以免被冒名顶替的占了天大的便宜似的。
离三穿过人群,对着长辈就恭谨低头,对着同辈就有礼点头,对着晚辈就呵护摸头,快步走到李婶,李妙语的身边。李婶这会儿正把60张灰蓝色百元票子点好钞,用两条橡皮筋扎成两捆,递给戴墨镜,提公文包的一个穿黑色t恤衫的拐子。
他把验收好的两捆钱放到公文包里,瞧见离三走过来,戏谑道“呦,这位就是新郎官吧。”
待人和气的离三,罕见地冷冷地看人,他一点儿不搭理墨镜男伸来的手。
墨镜男把手收了回来,不恼不怒,打趣道“你小子够运气的。这年头,像我妹子这样的可不好找,六千算便宜你了。”
“来,作大舅哥提前送你一份贺礼。”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棕色小瓶子,递到离三的面前。
离三一动不动,面若冰霜,老村长一眼猜到他的心思,提前吱声说“三儿,先别急着,等人散了,咱们在唠。”
两人相互斜了眼,外来人便大步流星地从人群让开的一条小道穿了出去。
老村长拿拐杖敲了敲地,把回头看的大伙拉了回来,接着说“好啦,乡亲们,热闹都看过了,天也过晌午哩,那么就散了吧。等哪天妙语家跟额合计出黄道吉日,绝不会抠搜,请帖都发,喜宴摆满,到那时你们再聚。”
“散吧,大伙都散了,散了吧”老村长家大女儿李燕搀着年迈的老爹坐回板凳,跟李婶一道应付乡里乡亲、姑婶叔伯的祝贺、调侃等,连连称会选个一个黄道吉日,摆流水席办婚宴。
半晌,离三家院前才清净下来,只剩下隔壁的老村长一家还呆着。老村长还是村长,德高望重,而他家里的大女儿是村高官,按古代封建宗族里头,一个是三老,一个是里正,而且他们一个与离三的外公熟络,一个与李婶亲密,又都是离三的干亲,因此特意留下跟李婶商量离三的婚事。
“妈,这到底是什么个情况,怎么给我安上门婚事,”离三一改之前的关中腔,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不枉读过县城里最好的高中。“况且我们家还欠外债,哪来的六千啊”
“燕儿,把妙语丫头扶回屋里躺会,额给三儿说。”李婶刚要言语,老村长摆了摆手打断,吩咐自家闺女搀着病弱的李婶进窑里。离三也不敢轻慢老村长,恭顺地把住他干瘦的胳膊,也扶进屋里头。
“三儿,你这次讨媳妇,是干爷的主意,钱也是干爷的棺材本,”一边走,老村长一边解释说。“你先别急着说,让额说完。这钱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与其压着给额办丧,吃顿丧酒,不如拿来给额讨喜,混杯喜酒。你呀,也别有担子,干爷不是借钱,是出钱给额干孙子办的,是吧,燕儿”
“唉,大说的是。”李燕回头答应,“前些日子,额跟额大商量留你一笔结婚的钱,不想这么快就用上了。干儿,你可有福了,那闺女额见过,俊俏得紧,而且腚大屁股圆,准能生出个儿来。是吧,大妹子”
李婶坐在炕上,久病缠身的她有些虚弱,面色苍白,冷汗附额,强撑笑容地搭话“是啊,那个女孩子很漂亮,也怪可怜的。刚好”
离三怀疑道“是聘滴,还是“
“当然是聘滴,你这娃想哪去了“李燕抬高了嗓门。
离三扫了眼缄默的老村长,以及垂头的李婶,眉头紧皱,低沉地说“干妈,额们村穷乡僻壤的,哪家姑娘愿意嫁给我当婆娘,到这里活受罪的“
”何况,额今年才18,还没到法定年龄,怎么能说娶就娶呢。再说,我妈还拖着病,我得攒钱陪我妈到大城市治病,现在讨个媳妇,不是多张嘴吗“
“三儿,是妈,是妈拖累了你啊”李婶一听,酸苦水就倒出来,眼眶不住一红,眼角落下两行断线的泪珠,抽噎嘶哑道“要不是我这病,你就有钱上得了燕大,也不至于埋没这种田”
离三急得刚喊个“妈”,李燕就赏了离三一记爆栗,使了个眼色让他闭上嘴,拍着李婶的手安慰道“养儿就得养老,这是人的命。别哭了,大妹子,再说帮干儿讨媳妇,不就是想给你冲个喜嘛”
老村长揉了揉湿润的眼睛,喃喃道“对,冲喜,冲喜。”
“冲喜为啥要给妈冲喜啊”
离三脑子转地极快,乍眼就醒悟些什么,猛地从地上站起,八尺的身高将射入窗内的阳光几近遮住,而这般在古代战场起码是虎将级别的人物,竟急得两眼通红,激动道“干妈,这又是唱哪出,不是前些时候,医生诊断还说妈的病有好转吗”
“燕姐,还是让我自己说吧。”李婶左右看了老村长跟李燕几眼,苦笑道,“能不能麻烦大跟燕姐先回去,让我们娘俩单独说会话。”
“这”
李燕颇有疑虑,抬头迎见自家的老爹点了点头示意,便代老村长应下来“那你跟干儿单独聊,额跟额大先回去瞅瞅。记得有什么事都照应一声,额就在那屋,出来方便。”
“三儿,去送送你干爷跟干妈。”李婶本打算起身相送,却被李燕强按下来,叮嘱了几句注意身体,便接过离三搀的老村长,三人一前一后踏出门。
等把门带上关紧,老村长才让一旁忍不住落泪的李燕扶回自个窑洞,边走边低声自言“老伙计,你给你孙儿取名叫离三,说什么黄离,元吉,遇黄积吉,可额怎么觉着三儿一天都没有过过好日子。”
说着,抬头望半空火辣的红日,呢喃自语“文武双全的苗子就这么荒在这里,这样的苦日子到底啥时候是个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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