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至镇国公府大门口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黑了,江安本欲向公爷和夫人告辞,却被徐泰拦了下来,说今天开心,不论如何都得在家里吃饭,不吃就是不给我徐泰面子,不给我徐泰面子就是不给军方面子,不给军方面子就是不给陛下面子,不给陛下面子就是不给…咦,上边没有了?
反正你就是不准走。
江安满头黑线,言称家里还有小桃和大丫小丫在等着,徐泰一拍胸脯,这都不叫事儿,挥了挥手就有家丁跑了出去,准备赶着马车把小桃和大丫小丫接回来。
吃个饭也能这么兴师动众的,江安认为小公爷徐寿肯定能做得到,毕竟中二的性格在那儿摆着。
小公爷做得到,他爹公爷自然也做得到,现如今,徐泰已经生动地证明了这一点。
吃就吃吧,还省自家一顿饭钱。
江安坐在前厅正同徐寿讨论今天会试的题目的时候,当然只敢讨论徐寿答出来的三张多,小桃左右各牵着大丫小丫来了。
大丫小丫之前到过镇国公府,也不认生,在走廊和花坛间跑来跑去地玩,小桃眼见如此富丽堂皇的宅院,还有门口那四个鎏金大字镇国公府牌匾,倒是有一些拘谨,整个人怯生生的样子。
江安赶忙把小桃拉过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身边,在跟徐寿继续讨论的间隙时不时捏一捏她的手,跟她也说上两句,好让他不在这陌生的环境里感到孤单。
江安虽然上辈子也没谈过恋爱,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江安微微得意,准备去户部给自己改个名字,改成江敏俊或者江时镇,然后在这个世界拍一部舞台剧,名字叫做来自星星的我成了太阳的后裔。
待到徐寿去厨房看菜的时候,江安与小桃才有功夫说话。
“少爷,考得怎么样?做答可还顺利吗?”小桃无不担忧地问道。
“哎,小桃不要问了,小公爷会试之前没有给我说清楚会试的规则,导致…导致…”江安泫然欲泣。
“导致了什么?”小桃紧使劲儿抓着江安的手掌,分外用力。
“导致别人都写了三张,就我全部写完了。”
小桃一呆,随后抽出手来,在江安腰间软肉一拧,娇嗔道:“少爷,你又作弄我,小桃不理你了。”
江安哈哈大笑,然后握着小桃的手与她说着体己话,逗得小桃满脸通红,不胜娇羞,却又幸福洋溢。
过了一会儿徐寿过来大手一挥,开宴。
国公府的饭厅里,徐泰夫妇已经落座,这次徐静姝也坐在夫人的手边,江安让小桃跟徐静姝挨着,女人家总是有更多的共同语言,本来准备自己照看大丫小丫,谁知道被哈哈大笑的徐泰给抱走了。
“哎呦,大丫小丫,快来徐爷爷这儿,让徐爷爷好好看看,哈哈哈。”徐泰搓了搓手,一左一右的抱起来大丫小丫,满是胡须的脸在两个小妮子脸上蹭来蹭去。
“徐爷爷,痒,大丫现在有名字了哦,江可。”
“小丫也有,小丫也有,小丫叫江希。”
两个小丫头在徐寿的怀里左右扭动,十分活泼,本来干瘦的身躯经过几天的调整,已经有了几分小孩儿胖嘟嘟的可爱样子,当真是惹人喜爱。
“哈哈,好名字,你哥哥取的吗?”
“不是,是小桃姐姐取得哦,大丫很喜欢,小丫也喜欢。”
“小安,江可和江希有没有上户籍啊?”
“还没有,一开始被下雨耽搁了,后来又准备会试,没有时间料理此事,不过现在闲下来了,我准备明天就去。”
“嗯,早些给这两个小娃娃一个清白的身份才是正理。”
徐泰说完就不看江安了,一门心思的逗弄大丫小丫,女人之间似乎永远有说不完的话,便是初次见面的小桃和徐家母女,也围作一团,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其中,徐夫人的白玉镯子的见面礼似乎起了不小的作用,江安就瞧见了好几次小桃的眼睛时不时地偷偷瞟一眼自己的手腕,心头暗笑。
只剩下了江安和徐寿两个闲人,江安给徐寿递过去了一个眼神,意思是:“能开始吃了吗?”
徐寿也甩过来也个白眼:“你问我我问谁去。”
江安又一个眼神:“这是你家你不知道?”
徐寿干脆眼皮一翻:“现在我有点怀疑这是不是我家。”
二人挤眉弄眼,闹得不亦乐乎。
“鬼鬼祟祟干嘛呢?想吃就吃,有没有堵住你们俩的嘴。”徐泰受不了两个大男人的暗送秋波,还暗送个不停。
江安和徐寿如梦大赦,拿起筷子就开始狼吞虎咽起来,耗费了那么多心神,腹中早已经饥肠辘辘。
二人也不再管其他人在干嘛,狮子头,红烧肉夹起来就往嘴里送,徐寿更是拿出酒盅,给二人各自倒上,秋风扫落叶之中抽空碰上一杯,然后一饮而尽,吧唧吧唧嘴,爽快至极。
徐寿喝酒很猛,不知道以前徐寿喝酒怎么样?但是至少现在,徐寿喝酒很猛,有时候江安一杯下肚有些头晕,就摆手拒绝了徐寿再来一杯的邀请,徐寿便自斟自饮,后来干脆直接就这壶嘴喝。
像这种喝法,一般坚持不了太久,果不其然,饭才吃到一半,徐寿的脑袋就咣当一声砸到了桌子上,也不知道疼不疼,只是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又近一步,又近一步。
徐泰也注意到了这边,这次倒并未生气,只是吩咐下人把少爷搀会房里,随后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大丫小丫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也不再吵闹,静静地窝在徐泰的怀里,大眼睛骨碌碌的转着。
“小安,虽然老夫与你相识时间不长,但一直拿你当自家子侄看待。”
江安放下筷子,点了点头,公爷对自己确实是没话说。
“你聪明绝顶,不知道你有没有办法帮一帮寿儿这孩子。”
江安从未见过徐泰如此虚弱的样子,此时当朝大将军,镇国公的威势不在,只剩下了一位父亲的无力,脸上写满了无奈和心疼,甚至江安觉得公爷此时面容都苍老了几分。
徐夫人和徐静姝好似知道了徐泰要说什么,也只是眼神灼灼地看着江安,眼中饱含期盼。
江安微微一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徐夫人这泪珠子都开始往下掉了呢,虽然自己也发现了现在徐寿的不对劲,但是有这么严重吗?
“公爷,小公爷到底怎么了?要是有我能帮的上的,我绝不推诿。”
徐寿又叹了一口气,似乎在想该怎么说:“小安你可还记得前几日你送与寿儿的孙悟空的那本故事书?扉页有你对孙悟空的答案。”
“记得。”
“当日寿儿看到那几句话之后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夫人安慰了许久才平复下来。”
“这是为何?那几句话并没有什么值得让人哭泣的地方啊。”
“话本身没有问题,但是那几句话描写的场面,寿儿却实打实的经历过。”
徐泰闭起了眼眸,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回忆过去,再睁开眼圈已经泛红,双拳紧握着放在桌子上,良久之后才平静下来,开始与江安说这前因后果。
“我徐家在静姝之下,寿儿之上,还有一个孩子,乃我二郎,徐浩。数年前,西域诸国联合进犯我武国陇右府,号称大军百万,虽然实际上并未到百万之数,但是将近五十万大军陈我武国边境,虎狼之心,昭然若揭。
西军力有不逮,先帝便遣东军和府兵近十万人驰援,我二郎虽年幼,却文韬武略,在军中声望极高,被先帝命随军出征,任参谋将军。参谋将军本不必亲临前线,但是战局瞬息万变,随着战事的推进,一个绝佳的机会摆在我军面前,若是此计可成,则以少胜多,重创西域联军不在话下,但此计却需要一个诱饵,一个分量足够大,可以吸引敌军进入圈套的诱饵,没有人愿意去,真的,谁都知道作为诱饵十死无生。
但是我儿愿意,我儿领着近万心有死志的武国男儿引诱敌军,西征军参谋将军,武国大将军子嗣,武国军方后继之人,这名头集于一身,敌军自是没有怀疑就追着我儿进了那山谷。
后来,埋伏好的我军自是重创西域联军,此战之后,西域联军逐显颓势,最后大败而归,被我军西逐三千里,但是我的浩儿,还有那数万军卒,却是连尸骨,都找不齐啊。
小安你可能不知,二郎浩儿与三郎寿儿自小感情甚笃,便是与静姝之间,与我和夫人之间也未有如此深情,哎,这可能与老夫在二人小时候南征北战从不着家有关系。
他二人自小为了不被别人欺负就抱成了团,架越打越多,这感情也越来越深厚,亲兄弟之间的感情老夫见得多了,但从未听说过我二郎三郎这般深到如此程度,当时二郎要随军远征,寿儿就抱着他不让他去,老夫现在都记得他二人当时的对话。
寿儿问他,哥哥你要去干嘛?浩儿说,斩敌首,扬国威,寿儿又问,哥哥打仗是会死人的啊,万一哥哥回不来我一个人该怎么办,浩儿回答回不来便回不来吧,我将门子弟,当驱除鞑虏,复我河山,弟弟以后就算是一个人,也一定要坚强。
是不是很熟悉,小安你知道为什么寿儿看到你说的话要嚎啕大哭了吧,收到浩儿战死的消息之后,寿儿当晚就偷偷收拾了行李要往西疆去参加西军,替浩儿报仇,还好被我快马追了回来,让他在祠堂跪了一夜,好好想想他的名字,为什么叫做寿。
寿儿看似懒散,实际上性子却执拗到了骨子里,家里不同意他从军,他就做官,他想做大官,那种可以发动对西域的战争的大官,所以他才开始读书,其实寿儿小时候从没有读过书,也是,你看看将门谁家后生是读书的。
可是他读书读的晚啊,时间上不够,他就下了死工夫,白天跟着先生念书的时候吊儿郎当,我便以为他说要念书也是一时兴起,因此打了他好几顿,直到有一次寿儿的屋子失了火,寿儿惊吓过度,才在失神之间把实情告诉了我。
他在先生的课上调皮,是怕我和夫人知道他奋力读书,是为了替兄长报仇而阻止他,而回到自己屋子之后,就埋头苦读,冬天的时候天太冷,他就在床上举着蜡烛裹着被子读书,不慎却失了火。
浩儿战死的时候,老夫捏着拳头没说话,毕竟那是在沙场上,可是那次看着脸色苍白的寿儿,老夫真是给了自己两嘴巴,然后把那些曾经欺负我儿的混账,一人打断了一条腿,弓弩上弦,刀剑出鞘,没人敢拦老夫。
从那之后,我知会了夫人和静姝,默许了寿儿读书出仕。
后来,寿儿不知从何处听闻风筝做得大一些,可以载着人一块飞起来,甚至想亲自试验,呵呵,也就是因为这个那些人才管我儿叫天京三奇之首,甚至有人称我儿徐疯子,可是他们只知道我儿要做风筝带人飞上天,可是他们不知道我儿为什么要做风筝带人飞上天。
因为,大风筝,可以带着那些在山谷中身陷囹圄人飞起来逃出生天啊。”
徐泰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眼眶中热泪滚滚,额头青筋迸发,嘴唇咬的血流如注却毫不自知。
徐夫人早已经泣不成声,拥着同样黯然垂泪的徐静姝和小桃,三女眷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似是哀叹徐浩的凄惨和悲壮,又似在伤怀徐寿的执着和煎熬,其中一定夹杂着对那些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以讹传讹的好事者的怨恨,怨恨他们让本就内心饱受折磨的徐寿雪上加霜。
江安心头苦涩,想不到嘻嘻哈哈的徐寿身上背负着这滔天的仇恨。
他当时,一定很绝望吧?
平静了许久的徐泰抬起头,期盼的看着江安,道:“小安,你聪明绝顶,会试的题都能全部答出来,甚至有法子救了这十万灾民,你能不能帮帮寿儿,让他从这个魔障里走出来,你瞧他方才醉倒了还说又近一步,又近一步。他现在这是越陷越深啊,这冲天的仇恨迟早会毁了他啊,算是老夫求你了。”
江安心思沉重,这种巨大的心理创伤便是放在前世的心理医生手里也属于那种棘手的问题,江安不敢打包票自己能把徐寿的创伤抚平,生怕自己说的太过肯定然后没做到伤了徐泰一家子的心。
这世间,最伤人的莫过于给人希望又让人失望了。
“公爷,说实在话,我没有十分的把握,但是我仍会尽力一试,现在小公爷还有科举这个牵绊,短时间内不会出什么事儿的,这段时间,就交给我吧。”
“好,老夫也不多说什么了,都在酒里。”徐泰说着一抹眼泪,提起桌角那一坛酒,抬起头就咕咚咕咚开始往嘴里猛灌。
看起来很豪迈的样子,可是江安却觉得一点都不豪迈。
因为他看见了徐泰脸上泪线,汇入了酒浆,顺着脖子往下淌。
这坛酒,一定很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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