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门前,果然悬着一具血淋淋的人。
若说是个人,也早已瞧不出什么人样,依稀还有两条腿,两只胳膊,一颗头颅罢了。
这日清晨,尚且紧闭的城门前来了一个女子,骑着一匹白马。
她大哭,大有孟姜女哭倒长城之势。
她大骂,颇具陈琳骂曹的文采。
守城将领吵得烦,真想一箭杀了她,可又不敢,妇孺罢了,而且到底,是王丞相的女儿,若是杀了,却有碍天王名声,怕他怪罪。
也就忍了。
没想到这事传到了苻坚耳中,苻坚竟然出宫上了城墙,看了她很久,缓缓开了口。
“苏锦行,顾念你是丞相的女儿,你去吧。”
“陛下,若还顾念旧情,就请将我夫君的尸身还我。”
“你怎确定这是他?”
“笑话,我夫君的尸体,就算化作白骨,我也识得。莫非,是陛下不愿意相信他死了?”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这人若非我夫君,陛下自当放人,不好平白让他受这风吹雨打之苦;这人若是我夫君,陛下更应放人,难道,陛下想昭告天下,仍旧梦寐不忘吗?”
句句断肠。
苻坚眉眼微颤,竟果然下令将这人的尸首放了下来,归还了锦行。
却令人暗暗跟在锦行身后。
那人跟着锦行,便见到锦行牵着驮尸首的白马,径直去了山林,亲手挖了一个坑,哭了好一阵,将这尸体好好放了进去,像是在放什么极珍重的东西一般,然后亲手填上了这坑,竖上了一块木牌,拿出匕首刻上了,慕容冲之墓,五个大字。
尔后,她竟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青色小瓷瓶,没有半分犹豫地喝了下去。
很快,她忽然吐出一口鲜血,倒在了墓旁。
这人倒很尽责,隐在暗处从巳时等到申时,静悄悄的,没有丁点反应。他上前查看,锦行没了呼吸,果真是死了。
他进宫面圣,回禀了苻坚。
至此,苻坚终于死了心。倒不知,是希望那个人就是他,还是那个人不是他。
过了两日,长安城中巡逻侍卫果然松了下来。
慕容暐已在侯府被软禁了几近一年,他早有赴死之决心,早在半年前,苻坚令他书信于华阴劝降,他便在信中藏了头,“慷慨就义,何用悲为”。
苻坚对外宣称已将他斩杀,实际上,却将他禁在府中。
他也知苻坚不会贸然杀他,要留着他,以待关键之时,自然,他也不会如苻坚所愿。
他每日一如往昔,日出读书,日落歇息,冠上玉簪间却一直藏着毒。
这毒,是他为自己备下的。
是夜,这侯府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肩上还背着一具尸体,慕容暐一惊:“何人?”
这人丢给他一件黑衣:“别废话,跟我走。”
凤皇。
慕容冲说着,将那尸体扔在床榻上,在房内浇了酒,放下一把大火,带着慕容暐上了屋脊,情急之下,府外的守卫一时半刻全部冲了进来救火。
他便极轻巧地带着慕容暐,躲过街上不密集的巡逻,进了不远的醉仙楼中。
醉仙楼中,早已通了一条密道。
慕容暐怔了怔:“这密道,挖了多久?”
慕容冲淡淡看了他一眼:“半年多。”
不给他半分思考的时间,便将他推了下去,这密道一直通到长安城外十里林中,再走一截,就有一个空无一人的村落,战乱,征丁的征丁,举迁的举迁。
慕容冲进了村庄,不一会儿牵着一匹马出来了,那马上还背着一袋子行囊,慕容暐接过缰绳,今夜惊魂未定,眼下万籁俱静,他竟有些想哭:“八弟……”
他不是慕容冲的同胞哥哥,慕容冲又一贯冷淡,却不知道,也是将他们放在了心上。
慕容冲着实是气笑了,这个哥哥,总是有些伤春悲秋。他看着慕容暐:“兄长素来不爱皇位,唯愿寄情山水间,如今心愿达成,怎的还扭扭捏捏像个姑娘?”
“小八,兄长这是喜极而泣呢。”
这人离得尚远,隐在夜色中,可慕容冲一听,就知道是锦行。
慕容暐一怔,倒总算还有些警觉。锦行便已款款走近了,笑了一笑:“兄长,是我,你最聪明最好看的妹妹。”
慕容暐松了下来,笑了笑:“锦行呀。”
慕容冲有些无奈,看着跟在身后的执素:“执素,既然来了,就陪皇兄一起去。顺道再去建康帮我接一个人。”
他稍稍一顿,又对慕容暐道:“兄长若无处可去,便南下会稽,清姐也在那里。今夜不是说话良机,就此别过,勿忘珍重。”
目送策马远去的身影逐渐没入了黑漆漆的夜中。
锦行嘟起了嘴:“小八,我可不想理你了。”
慕容冲微微一愣:“怎么了?”
她轻轻哼了一声:“这事,你居然同执素说,却不告诉我。还让执素跟着我去东晋,那你这里可就没有帮手了。”
慕容冲静静看着她:“锦行,爱之深,则以为计深远。”
她忽然抱住了他:“好吧,那我就不理你,一息之间。”
他肩膀上实实在在中了韩延一剑,被她这一抱,隐隐有些痛意,僵了一僵。
她敏锐地觉察到了,抬起了头:“小八,你果真受伤了?”
他淡淡道:“小伤。”
锦行稍一思忖:“阿延?”
那日,他可以避开韩延这一剑,但为了让一切看起来更顺理成章一些,他侧了一侧,令这剑刺进了他的左肩。
慕容冲看着她,轻描淡写地说:“嗯。”
她轻轻捶了他一下:“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把他留在身边?”
慕容冲握住了她的手:“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而且这样,你才最安全。”
她鼻子微微一酸:“为什么不把他杀了?”
他轻轻一笑:“因为,怕你伤心。”
锦行又将头埋进了他怀中,小心翼翼避开了那伤处。
“小八,我想再拉阿延一把。”
“好,我记住了。”
“那你打算怎么应付他?”
“按兵不动,见招拆招。”
锦行娇嗔:“你看,若不是我在那城墙前哭闹,唱了一出大戏。苻坚可没那么快放松警惕呢。”
他有些无奈:“是,还要多谢夫人。”
“可是锦行,下次,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因为,我也会担心。”
锦行得意地一笑:“我知道他不会杀我。”
他在她耳边道:“可是,我还是会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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