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冯梦龙回答,方鸿自顾自地起身走到高台中间,对着挤在左侧的儒生们一拱手,高声道:
“诸位儒门学子!今日与诸位齐聚此地,为的是辩一辩这‘道义’二字。
道,谓之大道至德;义,为之世间义理。诸般经书至理由此生出,其上有《道德经》五千言,其中有《论语》二十说,其下有《诗》三百篇,乃至后世之诗词文赋,无穷尽也。
可叹当世,儒学不兴,旁门突起。苏州城内竟然大行小说一道,话本、章回出尽风头。试问城中哪家书铺不把这些琐言碎语摆在堂内最为显眼之处?
此等风气,若不肃清,以至儒道不昌,仕途无望,将来我苏州子弟,又能以何种面目自立于世?!”
一番吐沫翻飞过后,方鸿神情激昂,两袖挥动,引得台下众人心神激荡,痛斥小说的高喊声此起彼伏。
“肃清小说,振兴儒道!”
“肃清小说,振兴儒道!”
“肃清小说,振兴儒道!”
方鸿看着儒生们和他一样慷慨激昂,举起双手久久不肯放下,心中甚是得意,忍不住向冯梦龙投去一个“竖子无知”的眼神。
冯梦龙却在儒子们一句接一句的“肃清小说,振兴儒道”的包围中,异常平静。
站在台下的林南星望着他毫无波澜的脸色,一时间不知他正在想什么,又要如何应对。
一阵山呼海啸过后,儒生们更是口干舌燥,神情有些疲倦,纷纷席地而坐,呼喊声也变得稀稀拉拉。
就在此时,冯梦龙突然起身,大步走到高台中央,沉声道:“今天将大家约到这里,是想论一论‘道义’二字,不知道方老爷为什么揪住‘小说’不放?
到底是要评论小说,还是要论辩道义?”
众儒生听得一愣,仅有的几名仍在喊口号的儒子也立即住了嘴。
是啊,刚才方老爷也说了,今日过来是要论辩道义,怎么说着说着,又说道小说上去了?
方鸿见台下忽然鸦雀无声,原本激烈有力的坚定情绪荡然无存,好几人的脸上甚至隐隐浮现出怀疑和困惑的神色,连忙指着冯梦龙的鼻子说道:
“竖子!你惯会巧言诡辩!道义与小说关联紧密,为何不能说!”
冯梦龙神色自若,盯着他那张有些扭曲的脸,沉着有力地说道:“道义和小说之间有什么联系,还请方老爷详细说说,晚辈洗耳恭听。”
方鸿冷笑几声,两袖一甩,背手道:“道义乃世间至理,重道义者,不仕二君,不违国法,品行端正,不做不忠不义之事。
你那话本子里宣扬的都是些宵小之辈、无耻之徒,连风月床帏之事都大写特写,此等做法,岂不是有违道义?!”
“正是!文章是要万古流传的,怎么可以写这些不堪入目之事!”
“就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那些商人小贩的琐事怎么可以和圣人的野谈平起平坐!”
“肃清小说,振兴儒道!”
“肃清小说,振兴儒道!”
台下又传来一阵盲目的呼喊,混合着方鸿的不屑和蔑视,一声声传到冯梦龙的耳中。
他忽然大笑起来,高亢的笑声听得众人头皮一阵发麻,不由自主地停止了高喊。
他终于收住了笑,冷漠地望着台下那些对他声色俱厉的儒生们,摇头悲叹不已:
“看看你们,满嘴仁义道德,句句抨击指责,我想问问你们,是不是除了天天苦读经书,就什么都不做?
不吃饭,不睡觉,不娶妻生子,不买米买菜?
你们身上穿的衣服,你们的一餐一饭,难道不是从商贩手中买到的?
‘百尺竿头五两斜,此生何处不为家。’
这句诗中对商人的远走他乡的艰难生活极尽描述,诗人对他们的悲悯情怀展露无遗。
诗词文赋中尚且对这些商贩,对普通人家和平头百姓关怀备至,为什么小说就非要写明贤大儒才能符合道义二字?”
众人被这一席话说得面面相觑。
是啊,古往今来诗词文赋中不乏对那些不起眼之人的描写,所谓触景生情、有感而发,也未必就只与自然风光有关。
这世间多少流传千古的诗作,都是因描绘底层百姓的现实生活而成为佳作。
诗词文赋尚且如此,小说一道算起来也是文章的一种,写写普通人家,似乎也未尝不可。
儒生们低着头深思不已,有几位甚至开始频频点头,摆出一副赞同冯梦龙的神情。
方鸿见状心中大惊,两步迈到冯梦龙面前,指着他的鼻子痛骂道:“诡辩!诡辩!”
然后又奔到高台边,对儒生们喊道:“诸位切莫被此人巧言蛊惑!他在话本子中对世间许多怪异之事大加赞赏,鼓励女子红杏出墙,寡妇再嫁,此等故事,怎可现世!
写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的人,难道诸位还要放任他在苏州城里继续这样下去?此人实在言行不一,必须肃清!”
冯梦龙听得愤怒难当:“方老爷,到底是谁在诡辩!我们今天是来论辩的,你字字句句指桑骂槐,胡乱解读我写的书,还借此对我进行人身攻击,这种做法难道也是道义之举?!”
可惜儒生们的情绪又被方鸿这几句话调动了起来,开始“肃清小说,振兴儒道”地喊个不停。
一时间,冯梦龙高声辩驳的话全都淹没在他们的山呼海啸之中。
林南星和冯母孤零零地站在冯梦龙这一侧的高台下,望着对面几十人的阵营,只觉得自己和冯梦龙一样,孤立无援。
呼喊声越来越高,方鸿的脸色也越来越得意。
坐在高台左侧的那九位名儒大家放松地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饶有兴致地看着冯梦龙该如何收场。
冯梦龙独自站在高台的右侧,以一己之力抵挡着对面呼啸而来的谩骂。
他闭了闭眼,双手紧紧握拳,努力支撑住自己心中的一口气,想等这阵呼喊过去后再战一回。
就在此时,演武场的大门外突然走进来十几人。
他们庄严肃穆,虽然一言不发,但却吸引了所有儒生们的注意。
谩骂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又一阵的惊呼。
“那不是袁风颐老爷和他的公子吗?”
“陆士元老爷竟然也来了,若能得他一纸荐书,何愁将来仕途无名!”
“许家书铺的老爷也到了!”
“怎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大儒?难道也是来支持方老爷的?”
没等他们走到演武台前,忽然从他们身后冲出一群小厮,每人手中都抬着一把椅子。
他们严正有序地从右侧上到高台,将椅子一一排在冯梦龙座椅的后方,然后垂首恭立在一旁。
名儒们这才依次登上高台,走到排好的椅子前严肃地落座,,摆出一副与方鸿他们分庭抗礼的架势。
一番操作看得台下诸生们目瞪口呆,心想这毁道书生究竟有何通天能耐,竟然能请动这么多世家名儒给他撑腰。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不由得懊悔自己今日怎么会来给方鸿作势撑台。
仍旧站在台中的冯梦龙望着许明然他们这一波气场压倒众生的操作,不由得摇头笑了。
有靠山的感觉,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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