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梦龙连忙摆摆手,表示自己就是随口乱说,请大家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他们鄙夷地看了他一眼,继续低头读那本子。
回到许家书铺中,他把这件事和许明然一说,两人都大笑不止。
“冯相公,仔细想想实在好笑,他们对你如此崇敬,却不知道你就是你!”
冯梦龙叹着气摇头道:“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许明然忍住笑,想了想说道:“看来白蛇的故事还是值得一写的,我原本甚是担忧,就怕大家读了之后觉得太过光怪陆离。”
“读者们的接受程度确实不好把握,”冯梦龙放松地往后一仰,“我们都是探路人,只能说一步一步,边走边看。”
……
方家大宅内。
“老爷!买到了!”一名小厮快跑着将一部册子送到自家老爷乡绅方鸿手上。
方鸿面色低沉,接过来翻开迅速读完,将册子往桌几上重重一摔:“真是翻了天了!这样的故事也写得出来!”
坐在一旁的儿子方晟和见父亲这般盛怒,赶紧上前拿起册子一读,心中五味杂陈。
想了想,他开口劝道:“爹,我知道你定是觉得这白蛇故事有些违背伦理……”
“何止是有些违背!实在是胡编乱造!”方鸿一声怒喝,打断了儿子的话。
他气得吹胡子瞪眼,忍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大喷特喷起来:“早些前,此人出那《古今小说》的时候,我便说他有攀赞怪力乱神之象。
看看那些个话本子写的都是什么!
最离谱的就是那《蒋兴哥》!有夫之妇与他人私通,再嫁之时,前夫竟然还如此不计前嫌,送金送银的。
试问这世上哪有这样欢天喜地甘愿做亡八之人?!
后续的故事更是粗鄙不堪,说出来都脏了我的嘴!
如此卖弄笔尖,蛊惑百姓之人,竟然还在苏州城里被这般吹捧,若不是你百般劝阻,我早就差人去查他的真实身份了!”
方晟和不敢反驳,连连低头应是。
“这回不能再由着此人兴风作浪了!查!必须给我查出来他是谁!”方鸿气得要跳脚,花白的头发完全不能阻挡他奋起一搏的决心。
看着父亲扭曲气极的神色,方晟和心知这回是再也劝不住了。
他默默叹了口气,抬头小心问道:“爹的意思是想找出这位天许斋先生的真实身份?”
“什么天许斋先生,他也配称先生?!方晟和,我看你是越活越糊涂了!”方鸿望着儿子神色阴郁,语调中满是冰冷。
方晟和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微微低头,尽力收起眼底的不甘与愤懑。
坐了一会,方鸿的情绪才稍稍平静,他瞥了一眼这个在自己看来颇不争气的儿子,没好气地说道:“此事不用你亲自出面,去告诉周管家,他知道怎么做。”
“是。”方晟和点头答应,站起来向父亲行了一礼,才转身出门。
他在大宅子中绕了几绕,终于走到管家房中。
“周管家可在?”
正在休息的周管家应声而出,见来人是大公子,脸上原本殷勤的神色顿时一变,随意拱了拱手:“大公子有何吩咐?”
方晟和似乎早已习惯这样的转变,平静道:“周管家,爹想请你去查一位名叫‘天许斋’的写书人。”
“是不是出过《全像古今小说》的那位?”
“正是。”
“多谢大公子告知,”周管家的语气里却没有半分谢意,“等查到了消息,我会亲自回禀老爷的。”
方晟和点了点头,也不多说话,转身离去。
回到房中,他终于忍不住,迅速地铺纸研墨,将《孟子》中的《告子》下篇大书特书。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默完一遍,他又把这句话反复抄写,口中念诵不绝,过了许久,愤愤难当的心情才有些平复。
他扔下笔,瘫坐在椅子上,心中涌出一股酸楚,眼里渐渐流下无声的泪。
为何别家的父亲都自小疼爱孩子,而我的父亲却只知道对我无尽责罚、极力管束?
小时候打破茶盏便要受藤条之苦,读书时背错一个字就没有饭吃。
长大后,因为不能像二弟那样早早登科,让方家扬眉吐气,爹对我连一句和善的话都没有说过。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在最亲近的家人面前也要日日夜夜小心谨慎,连口大气都不能喘?
爹不喜话本、章回之道,家中便连提都不能提。
这也就罢了,如今苏州城里话本兴起,他竟然看不下去,非要去管。
如此执拗不听劝,不知那天许斋先生该如何应对才好?
他将房门紧紧关上,掀开被褥,从床板的夹层中取出《蒋兴哥》、《卖油郎》、《全相古今小说》等本子,珍惜地摸了摸,又迅速地放回去藏好。
坐在床边,他默默叹了口气。
其实我早就知道自己在科考仕进上已然无用,这些年苏州城刊刻兴起,我也不是没有提过自己出去做那刊刻生意。
谁知爹竟然大发雷霆,非说什么读书之家岂可做这等低贱之事。
回想起过去的种种经历,他忍不住又是泪水涟涟。
在这个家中,我虽然被下人们尊一声大公子,可谁不知道,我这大公子从来不受待见。
若说不羡慕二弟,是不可能的,可惜人各有命……
他走到窗前,从纱帘的缝隙中望着空空落落的院子。
希望天许斋先生能顺利躲过此劫吧。
抬起手摸了一把泪,方晟和突然想起已经快到哺食时分,赶紧起身洗了洗脸,否则待会吃饭之时被父亲见到通红的双眼,又要挨上一顿批。
就在方家父子各有心思的时候,冯梦龙、许明然和余象佑却毫无察觉。
他们齐聚许家,庆祝着这几日新册子的顺利发行。
“老余,你家铺子里收集到的反馈怎么说?有反对白蛇故事的吗?”冯梦龙问道。
余象佑摇摇头:“并没有,大多都是说这个故事与以往的非常不同,很有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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