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冯梦龙沉吟之时,一个眼错不见,杜十娘已然站上船头那稍宽的船沿!
衣袂翩翩,在如许的夜风中,她宛若一位即将乘风归去的仙子,对李甲投来冰冷刺骨的回眸。
她的脸上,是绝望,是嘲弄,是她对这人世间所有歹意和罪行的深恶痛绝。
“冯兄!”余象佑见马上就要闹出人命,着急地直扯冯梦龙的袖子:“冯兄,都这样了,我们也不管吗?”
“这都不管,还是人吗!”冯梦龙大手一挥,疾步上前高声喊道:
“杜十娘!站那别动!”
所有人都被这一声大喝吸引,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他!
杜十娘缓缓回头,见喊她之人是一名青袍秀才,正准备开口,却听见那人说道:“你先听我说!”
她的下巴微微昂起,神色看着有些勉为其难。
冯梦龙深吸一口气:“杜十娘,被一个男人伤了心,骗走了点钱,就连命都不要了,值得吗?”
她蹙了蹙眉,投来一个目光,仿佛在说“你又怎知我心中有多绝望”。
“为了一个不珍惜你的人寻死觅活,在我看来,是最愚蠢的事!”
冯梦龙的话锋忽然一转。
“你去过塞外吗?你饱读诗书,一定听过‘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样的景色,你不想去亲眼看看?
那里和江南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夏天的天光一直到深夜才会消失。塞外开阔大气,一望无尽的草原和天相接,你不想去感受一番?”
杜十娘屏气凝神,表情若有所思。
“如果你觉得那是苦寒之地,也可以在江南游历。
比如这艘船要去的杭州府,你有没有看过雷峰塔的日落?有没有吃过西湖的醋鱼,有没有去过余杭的径山?
唐朝的白居易和宋代的苏轼,都曾在杭州留下过千古名句,不用我念你也知道,为什么不去白堤、苏堤走走,非要站在船沿上跟自己较劲?
杜十娘,人间至美,才俊很多,你现在是自由之身,有钱又有容貌,何必为了一棵歪脖子树,放弃了整片森林?”
冯梦龙盯住她,忍住那句“以你这样的资质,就算做个海后,也比自杀要划得来啊”。
杜十娘望着他,心中几番起伏,许久才开口道:“敢问相公姓名。”
“我叫冯梦龙,今天劝你没别的意思,就是希望你能好好珍惜生命,别等跳下水以后,窒息得难受,想要活下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不会游泳。”
“冯梦龙……”
杜十娘眉目微动,低了低头,喃喃念了几遍,忽然展眉轻笑:
“冯相公,相劝之恩,有缘再报!”
说完她纵身一跃,瞬间跳进翻滚着浪花的江中!
所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呆立原地。
怎么会这样?
方才那位冯相公不是有些劝动她了吗?
冯梦龙也吃惊不小。
竟然真的跳下去了?
刚刚不是看着没有那么绝望了吗?
他连忙奔到船沿边,努力地向江中望着,突然想起什么,大声对着甲板上众人喊道:
“快去叫船家停船!有人跳下去了不救吗?!”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一名货郎打扮的男子快步向船舱跑去。
李甲忽然发出一阵狂笑,面色狰狞道:“救她做什么!她自己想死,金银都扔了,救上来还有何用!”
扒着船沿的冯梦龙回过头狠狠剜了他一眼,恨不得一脚把这个人渣踹飞。
可是眼下救人要紧,等船一停,他和余象佑赶紧帮着船家拉绳下水,找了许久,却一无所获。
在一旁目睹全过程的孙富却沉默不语,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似怒非怒。
李甲独自站在一边,癫狂的表情渐渐消失。
见打捞无果,他心思一动,走到孙富面前堆起一个谄媚的笑:“孙老爷,你看这事闹得,那杜十娘不懂事,我替她给你赔罪。只是我们说好的……”
一直冷静的孙富终于怒了,他万万没想到李甲这时还能有心思考虑自己的前程,翻了个白眼冷笑道:
“李公子好决断!自己带来的人出了性命攸关的事,竟然问都不问,只一心攀顾前程!
我不如李公子有这般心计,人都没了,还谋划什么!”
李甲被骂得讪讪不已,自知没脸在甲板上待下去,缩着身子,一溜烟进了船舱。
冯梦龙一心救人,但苦于自己不会游泳,于是取出好一两银子,央求船家再试几次。
无奈夜晚下水找人实在太难,船家折腾得筋疲力尽,只在最后一趟时,摸上来一件外袍。
“冯相公,你看这……”船家喘着粗气道。
冯梦龙眉头紧皱,望着那件外袍,心想船家也算是竭尽全力在救人,可惜事已至此,那杜十娘没福气活下来,真是无可奈何。
一个人的生命如此可贵,或许一时遇到难处,当下觉得好像真的过不去了,其实再熬一熬,挺一下,说不定就会否极泰来,豁然开朗。
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生活本来就是这样,充满了起起伏伏。
而她却这么轻易地放弃了自己,想想真是不值。
冯梦龙叹了口气,收起那件外袍,准备到杭州上岸后,给杜十娘做个衣冠冢,也不枉她来这人间一趟。
回到船舱,他和余象佑的心中都有些沉闷,第二天,两人也无心欣赏江景,直到第三日下了船,在江边的向阳处给杜十娘立好了衣冠冢,心里才好受许多。
通了路引,他们算是正式进了杭州城。
初秋的暖风一吹,扫去两人的阴郁心境,冯梦龙望着市街两旁鳞次栉比的铺子,和巷口挑货卖菜的小贩,逐渐恢复了往日里潇洒恣肆的神情。
“冯兄,你看!”余象佑指着一间点心铺子道:“杭州府也卖桂花糕和绿豆糕,不如我们买些尝尝,看看和苏州的有何不同!”
冯梦龙笑道:“老余,你刚才在码头上也看到了,杭州城里来了不少游客和商贩,如果我们去晚了,估计都没地方住。
咱们先把今晚的落脚点搞定,你想吃多少点心我都陪你去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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