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世长安》计中之计

    谢从安睁开了眼,只见天上一轮澄净明亮的月亮高高的悬着。她忽然有些分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坐起身来愣了一阵子,待适应之后,发觉自己在一片草丛乱石之间,抬眼见不远处有两个人影晃来晃去,似是不敢过来。
    前头的那个,身形有些眼熟。
    左手又动了动,谢从安转回头,见哑小子在自己身边蹲着,手里拽着的正是左边的袖口,上头的珠坠都松散了不少,她忽的反应过来,忙问他可还好着。
    “谢小姐是否无恙?能否能自己行走?”
    人影那处传来熟悉的声音,听来竟有些亲切。
    谢从安爬起来检查了手脚,解开了身上的绳索,又拍去尘土,这才领着哑小子向人影那边走了过去。
    见两人手拉手过来,谢珩目光一闪,随即欠身:“前头的宴席未散,来往颇多。小人已经吩咐了轿子,小姐还请在此耐心等候片刻。”
    “如此。便听你的。”
    谢从安随意笑笑,寻了处一旁的山石,拨开上头的草叶,一屁股坐了下来。她伸手拉哑小子在旁边坐下,又回身与谢珩招手,“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谢珩上前一步,瞥了眼那石上青苔,便远远站住了脚。“谢小姐有何吩咐,直说便是。”
    他身后不远处跟着个穿了盔甲的侍卫,明显是巡逻卫来的。谢从安心中计较一回,笑嘻嘻的踢了踢地上的草叶子。“今日这番奇遇让我受了大委屈,我想着,要跟皇上要这湖心小岛。不知行不行?”
    “小姐名下地产无数……”谢珩面色忽变,又将话咬在了嘴里。
    谢从安坐在石头上,两只脚晃啊晃的如同个孩子一般,一双杏眼笑作明月,可爱乖觉。谢珩莫名从中瞧出了几分自己的影子,兀的起了一身恶寒。
    “醉翁之意不在酒,螳螂捕蝉雀在后。一心为君,一心为民,一心为己。”谢从安掰着手指自说自话,又取出一颗珠子,在手心抛了几下,递至谢珩面前。
    “谢给事,不知道这棋,你下的如何?”
    谢珩一言不发的接过了珠子,手心攥的和眉头一样紧。正巧轿子送上了山,谢从安起身拉了哑小子便走。
    谢珩在身后急急跟进一步,低声道:“谢小姐打算如何?”
    谢从安侧目嗤笑一声,“砧板上的一块鱼肉罢了,能打算什么?”
    谢珩再跟进一步,欲还说什么,谢从安反问道:“难不成都到了此刻,谢给事还要与我客气一番,问问我由何见得?”
    少女看来的一双眼眸清亮,眼神更是犀利如剑,谢珩一时竟被看的心虚语塞。他思量一番,还是开口问道:“小人不能不问,小姐是如何猜到的其中关键?”
    “也不容易。”
    谢从安轻笑一声,甩了甩袖口凌乱的珠坠,“只不过机缘巧合,被我发现这泠泉干涸是假。而我又刚巧知道,像这种石灰溶洞,根本不产劳什子宝石。”
    她说完冷哼一声,拉着小哑巴一同坐进了轿中。
    谢珩跟在轿外,满心杂念丛生。他不太明白,那个草包一舨的谢氏小姐,如何能瞧出这洞内玄机?太子殿下的计划如此周详,她难道真的是凭借智慧,参透了其中真相?
    他不得其解,一路沉思过去,未再发一言。
    哑小子第一次坐轿,却十分镇定,随意看了看四周,也没什么好奇的神态。谢从安将身上口袋里的珠子一股脑都取出来塞进他怀里,又举起大拇指朝他眨了眨眼。他抱着一捧宝石,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她。
    谢从安笑着用手臂去挤他,却见他猛的一躲,脸色暗了暗,随即反应过来是碰到了他伤口,忙开口道歉,又问他:“是不是有人在我失踪之后吓唬过你?”
    哑小子仍是盯着她看了半晌,然后转过头去不理她。
    谢从安面露愧疚,自报家门道:“我是谢侯府的小姐,之前生了一场病,往日的事情都不大记得了。不知我从前可有欺负过你……不过今次你救了我,我是有恩必报的。所以,你之后无须害怕担心,长安城里有我罩着,谁都动不了你!”
    谢从安说完这些,又觉得自己幼稚可笑,为了不尴尬就伸手去戳哑小子的发髻。哑小子抬起手臂去挡,露出了满脸的嫌弃。
    谢从安扶着他肩膀笑出了声。哑小子以为她是在取笑自己,便伸手去推她。谢从安用力推回去,两人就在轿中打闹起来。
    再过一段路,轿子终于不再颠簸。谢从安知道是到了山下,开始盘算回去之后如何找人算账。只听外头有人冷冷道:“谢小姐可方便与咱们说说岩壁里的蹊跷?”
    她认出是李璟的声音,心中讶然片刻,随即便是冷哼,“里头黑漆漆的吓死人了,除了水还是水,连只活物都没有,能有什么蹊跷。小姐我大发慈悲的告诉你,那吼泉是会涨水的。我劝你们快些跑,别等明日烟火再惊动了,涨起大水将你们全都淹了,那才好笑。”
    她见哑小子捧起珠子看着自己,忙朝他比个嘘的手势,接着想起他不会说话,忍不住又捂着嘴巴无声的笑了起来。
    哑小子瞧她笑了,竟也跟着咧嘴笑了。
    谢从安第一次见他笑,眼眸清亮,一排白牙,干净的让人喜欢。她心里高兴,便拍着他的肩膀,举起大拇指。哑小子也跟她学,举起大拇指对着空气比来比去。两个小人儿在轿子里笑的悄无声息,东歪西倒,对外头紧张的气氛丝毫不觉。
    一回到营地,宫婢不由分说就将谢从安拖去梳洗。她顶着一脑袋浆糊,只记得吩咐人将哑小子送去郑和宜处,等再沐浴出来,整个人已累成了一摊软泥。
    她喃喃唤了几声韩玉,倒在榻上就睡了过去。梦中正与怪兽搏斗,又被人拖了起来。
    历经了这一日间的各种遭遇,她整个人都已累的恍惚,待反应过来身旁的人在说什么,半晌后才游魂一般道:“一定要现在去吗?”
    “小姐要多少时候准备?圣上在前头已问过数次了。”
    那几名宫婢已在地上跪着哆嗦了半晌。若不是王命在身,谁又有胆子这会儿来叫谢跋扈起床。
    谢从安毫无意识的支起还在迷糊的脑袋,冲着帐边候着的宫婢摆了摆手。领头的那个十分机灵,忙带人上前为她装扮。
    又是好一番的折腾,总算够得上资格去觐见了。
    她被半扶半拽的拖出账外。夜间的山风颇冷,迎面袭来,让人瞬间清醒。皓月高悬,林中远远传来野鸟低鸣。深山的初夏,入了夜竟是彻骨透心的凉。
    谢从安打了个寒颤,抬手摸了摸额头。远处的靡靡之音幽幽入耳。
    这般更深露重的气候,前头闹得也太迟了些。
    她掩去个哈欠,“贵人们都辛苦了一日,怎么还在宴上?”
    “只因今晚的宴席备的好,皇上的兴致颇高,又说节目安排的也好,提了几次要赏小姐,这才要您亲自过去谢恩呢。”
    想起方才营帐的地上多了几个箱子,桌上还堆着不少的金玉珠宝,谢从安知道皇帝果然是玩高兴了。
    虽说今次是来看戏的,可她这差事也的确用了心,赏赐便也受得心安理得。
    此时清醒过来,便是后知后觉的开心了。谢从安脚下轻快地到了宴席之处,还是被满场的热闹惊了一惊。
    大乾国的围猎,据说只是个皇帝专属的家庭春游。她负责着膳食处一些席面菜色的琐事,与郑和宜跟着驻扎清扫的大部队先行过来。接连几日在膳食处忙碌,竟不知此次的围猎有这么多人一同参与。
    首宴虽说是开在山野之间,却场面浩大,用料铺陈说上句奢靡无度也不为过。虽说拿来摆宴的都是些乡村野食,却仍是深杯海碗,一桌桌浩浩荡荡的高塔铺叠。客座之中更有不少鎏金香炉,明珠烛塔的点缀,漆画宝瓶,禅丝银绢,务尽其奢。这些东西都摆在这天地空阔之处,怪异之余,更显得其壮观耀眼。
    场中满是闻歌起舞的姬子,绫罗裹身,宝珠簪发。其间伺候的宫婢太监人数极多,紧步穿梭,鱼贯而行。外围守卫的兵士们虽已避远,仍能瞧出围着的是这处人声鼎沸的乐海。
    而她只一眼便瞧见了其中的端坐的那个人。
    郑和宜身着雅白,静静独坐,姿容出众,如芝兰玉树。往日声名都如玉般温润的人,却在她的幽兰院中养出了些清冷气质。周遭的觥筹交错如何热闹,似都与他无关。
    这样一朵山巅雪莲,可实在是太招人眼了。再这样下去,不知还会引来多少长安姑娘的觊觎。
    谢从安又酸又甜的叹了口气,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道:“还真是能好看的过分呢。”
    她规规矩矩的跟着引路的宫人上前参拜。皇帝瞧她行为举止端雅大方,与年前一见又已大不相同,便开口赞了几句:“谁家有女初长成,忠义侯府果然养了个好姑娘。”
    谢从安其实也不太明白皇帝究竟夸了些什么,思忖着能让他高兴的,不外是饮食、歌舞这些,便模棱两可的应和了几句。
    “世家之子,吃喝玩乐的经历自然足些。”有个女声忽然插了进来,语气不冷不热的,似是要给她扔钉子。
    谢从安偷偷去瞧,冷不防又撞进了良王那双熟悉的笑眼。
    这人笑得她心里一突,不敢再看。此时再去回想座上都还有谁,却只能记起方才一眼就芝兰玉树的郑和宜。她只能在心底哀嚎,色字头上一把刀。
    “谢家的小姐年岁尚小,又已受了封赏,皇上还是莫要太偏着她才是。”
    谢从安心头跟着这话又是一通乱跳。
    皇帝对谢氏的招数当真改了,不做捧杀了?
    “菁妃说的这是什么话。这姑娘失怙失恃,却难得的聪明灵巧。此番将膳食所料理的极其出色,连这歌舞里的巧思偏也是她的。如此伶俐,能哄的圣心大悦,自然该赏。你若说这是偏宠,不如好好说说都偏了哪里。不然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要与谁鸣不平呢。”
    原来是后宫掐架,殃及池鱼。
    谢从安的心安了下来,默默压下一个哈欠,准备老实装死,低着头继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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