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当里斯班伯爵告诉我的时候,我一直以为那不过就是传说。
不会比天空王后,比神殿里的诸神雕像更加真实。
摩拉尔用泰尔斯从未见过的复杂眼神望着后者。
泰尔斯认得那个表情。
那是方才塞米尔发誓失败后,小奎尔·巴尼脸上的表情。
失落空洞痛苦后悔。
还带着几分迷茫和无助。
然而,我们家族代代相传的故事是真的
他死死盯着少年,头颅微摇,胸膛起伏。
如同再也不认识这位曾经短暂与他同生共死,来回历险的同伴。
那个与他同命相怜的异国王子。
面对摩拉尔的弩箭,泰尔斯唯有咬紧下唇。
那一刻,似乎连胸口的疼痛都已不再重要。
他能说什么?
他该说什么?
灾祸是人,或者看着像是人的怪物。
摩拉尔的眼神不离目标,手里的弩箭忍不住微微颤抖。
它们像我们一样呼吸,一样进食,一样行走,一样生活在大千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一举一动,形神俱似。
他下意识地喃喃道,语气缥缈。
好像在复述很久以前的古老故事。
但他们终究不是我们。
他们终究会撕下面具,露出原形,开始毁灭和屠戮。
泰尔斯下意识地收紧胸口的拳头。
摩拉尔的眉头慢慢收紧,后退一步,似乎不能相信自己所面对的一切。
他咬紧牙齿,狠狠吸了几口气,脑中闪过方才的场景:
你就是这样的,不对吗?
就像刚刚?
靠在墙上的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
他脸色灰败,在红彤彤的火光下也毫无起色。
他们终究不是我们。
他们终究会撕下面具。
泰尔斯幽幽想起每一次的失控和叩门,想起那个如同知晓了一切的梦中泰尔斯,以及每次回过神来后面临的后果。
我不知道。
过了很久,泰尔斯才用一种如在梦中的语气,哀伤地道:
即使对我而言,这个问题也充满了迷雾。
摩拉尔也沉默了一会儿。
幽深的地牢里,一时只听得见两人的呼吸。
直到空气里响起摩拉尔吃吃的冷笑。
所以,在耐卡茹王交过手的灾祸里你是哪一个?
泰尔斯稍有失神。
只听摩拉尔用最严肃和忌惮的语气,咬字开口:
王灾?
噩灾?
血灾?
秘灾?
先灾?
每说一个词,摩拉尔的神色就严峻一分。
这些只在沃尔顿家族的传说里出现,他却从来不以为然的词组。
灾祸。
听着这些陌生而奇怪的名词,泰尔斯轻轻蹙眉。
直到摩拉尔单手举着臂弩,咬出下一句话:
抑或你干脆就是众灾之首——‘诸神克星’?
诸神克星。
听见这个似曾相识的绰号,泰尔斯的胸口又是一疼。
少年不再看向摩拉尔,他低下头来,半是释然,半是落寞地开口:都不是。
我是个
新人。
摩拉尔停顿了一瞬。
哈。
他的肩膀微晃,笑声有些凄然,连着火光和弓弩也在颤栗。
所以你们就像白刃卫队一样,还有新人
话语带着淡淡讽刺。
在不知是何滋味的心情里,泰尔斯努力勾起嘴角。
是啊。
魔能师,灾祸。
思虑所及,他略略走神,语气失落:
一切就像噩梦一样,无论你在平时挤出多少笑容,鼓起多少勇气
但夜深人静,午夜梦归时,它总会回到你眼前——
摩拉尔的弩机微微一颤。
够了。
灾祸。
他打断了泰尔斯的话,死死盯着后者,眼神陌生,嘴角生寒,手上青筋凸出:
你知道无论是哪一个神殿,哪怕再破败再式微的教会,都在警告每一位埃克斯特国王:灭世的灾祸终将卷土重来,像当年毁灭最终帝国一样毁灭我们吗?
泰尔斯没有看他,只是闭起眼睛:
我
可摩拉尔不准备让他回答。
努恩之子咬牙开口,捏在弩臂上的手指死命用力,强自压抑着无处可放的复杂情绪:
你知道每一个沃尔顿自小就被教导,终结之战里,耐卡茹和他的同侪们是顶着怎样的恐怖和绝望牺牲和伤亡,才奇迹般逆转寒风,击败疯狂邪恶的灾祸,建立埃克斯特的吗?
泰尔斯没有睁眼,他勉力扯起嘴角:
是么。
星辰王子感觉得到,鼻子的血已经止住,而自己全身的力气在狱河之罪的缓慢浸润下慢慢恢复,胸口的疼痛也在逐步缓解。
至少,他应该可以自己站起来了。
但不知为何,面对着愤然望着他的摩拉尔,面对那把看似摇摇欲坠的时光弩
泰尔斯突然失去了站起来的动力。
这就是灾祸。
就是自己。
以及自己的未来。
他灰暗地想。
一个久违的可人女声,从他的耳边响起。
【你正在不幸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魔能师,这不是天赋或祝福是诅咒和厄运。】
听着摩拉尔痛恨而粗重的呼吸声,那一刻,泰尔斯突然觉得
好累啊。
就像在做一个耗尽精神的长梦。
他有些不想再站起来了。
【所以,这就是我们的结局了。】
地牢里,火把再次爆出一个火星。
是你吗?摩拉尔冷冷质问道。
泰尔斯仍旧闭着眼睛:
什么?
摩拉尔看着面色凄然的泰尔斯,心中的愤怒和质疑同时燃烧起来。
六年前,龙霄城那些传说中的怪物们不会无缘无故出现。
只见摩拉尔咬紧牙关:
告诉我。
我父亲的死,包括你遮遮掩掩的‘毁掉半个龙霄城’
都跟你有关吗?
他不知不觉提高了音调,加重语气:
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
泰尔斯眉毛一颤,下意识地睁开眼睛。
他呆怔地望着摩拉尔的双眼。
那愤怒痛苦犹疑,满布血丝的眼睛。
泰尔斯的思绪慢慢飘远。
飘回那一夜的龙霄城。
啊,是呢。
破碎的屋檐。
斑驳的断壁。
遍野的死寂。
那些他以为能抛诸脑后的东西。
他浑身一颤,这次却不是因为疼痛。
而是因为他的内心忽然揪紧。
因为那些无法逃避的事实。
一秒后,泰尔斯失神地吐出那个词:
是的。
摩拉尔的手臂越来越紧。
那一夜。
那个灾祸,还有多头蛇基利卡,顶着对方的眼神,泰尔斯颤声道:
它们会去龙霄城,会害死那么多人
泰尔斯痛苦地闭上眼睛:
都是因为我。
我。
寂静。
一时间,连摩拉尔的呼吸声都冻结住了。
哒啦!
火把摔落地面的声音。
下一秒,泰尔斯只觉得领口一紧,整个人就被怒不可遏的摩拉尔单臂提了起来,一把按上墙壁!
砰!
少年闷哼着忍受胸口的滞涩感,突然下巴一痛——时光弩已经被摩拉尔推到泰尔斯的胸口上,直指他的头颅,凸出的箭尖贴上泰尔斯的皮肤,带来阵阵刺痛。
泰尔斯从来没看到过这样的摩拉尔。
后者面色狰狞,呼吸粗重,牙齿紧咬,手臂上的肌肉和脖子旁的青筋无比明显。
就像狂怒的狮子。
就像那位曾经的北地国王。
你怎么敢!
摩拉尔低声咆哮着,泰尔斯感觉到前者的肌肉在颤抖。
他左手扯住少年的衣领,右手和右肩顶住弩机。
时光弩上的弦线无比紧实,蓄势待发。
择人而噬。
只见摩拉尔死死压着如火山般的痛恨和怒意:
你这个该死的你知道你背负的是什么样的罪孽,会带来怎么样的灾难吗?
但泰尔斯只是眼神沉寂,恍若无神地任由摩拉尔威胁着他的生命。
你怎么还敢接近他们?
你怎么敢接近龙霄城,接近埃克斯特,接近父亲,接近阿莱克斯!
摩拉尔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满布红色。
接近她的国家,她的人民!
我的人民!
摩拉尔浑身颤抖,近乎失控。
把自己的一身厄运和不祥,把血色之年那样的不幸带给他们!
你知道,你的存在,就是一切祸乱之源吗!
泰尔斯下巴又是一痛,他感觉得到:弩箭的尖端在颤抖之下,已经刺穿了他的皮肤。
阿莱克斯。
这个名字比弩箭更快一步,刺入他恍惚的大脑里。
不。
他说的是她。
小滑头。
虚幻的回忆里,那个带着夹鼻眼镜的明丽女孩转过身,轻掩嘴唇,带着淡淡的讶异和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他。
【你要带我走?带我回星辰?】
那一瞬,他近乎涣散的思绪为之一清。
泰尔斯从齿缝里吸进一口气,罔顾下颔的疼痛,用力道:
我知道。
摩拉尔依旧紧绷着神经,怒目以待,仿佛下一刻就要扣动扳机,刺穿泰尔斯的头颅。
只听少年苦涩地道:我比你清楚。
事实上,我比每一个人都清楚。
从那一天开始,发生在我身边的事情我都知道。
盾区里,每一双欲呼吸而不得的眼神。
多头蛇下,每一个哭喊着逃命的声音。
龙霄城中,每一具冰冷死寂的尸体。
而自己只能跪在路中间,抱着怀里唯一温热的生命,泪流满面,瑟瑟发抖。
他握紧了拳头。
这些都是属于他的
他的血债。
更是因他而起,是他生命里的每一个选择累积之下,所带来的后果。
是他必须正视的东西。
不是简简单单一句本意非此或迫不得已,乃至不是我的错地归咎他者,或更令人作呕的一句可惜但必要的牺牲,就能淡然忘却,就能安心逃避的责任和重担。
至少,他不能。
对不起,泰尔斯紧闭眼睛,带着满心的落寞和悲哀,轻声开口:
对不起。
摩拉尔的呼吸越发加重。
泰尔斯的领口被扯得更紧了,他甚至能感觉到在弩箭的威胁下,一滴鲜血从脖颈上流下。
很久之前,泰尔斯就想过类似的场景。
但是在那些设想里,他面对的都是一大群人,一整个世界,无论认识也好,陌生也罢,他们都模糊了脸孔,对着身为怪物,对着带来无数灾难的他指指点点。
现在,他想——他已经很幸运了。
不是么。
想到这里,泰尔斯心中释然。
他轻轻地睁开眼,平静地看着眼前的摩拉尔,看着后者积压在眼底的愤怒和悲伤。
摩拉尔
他淡淡地想道。
不知道
当这个用笑容掩饰沉重,用幽默覆盖哀伤的勇敢王子,当他一步一步孤独走在天涯之远,飘荡在海角之边时
当他望向他感触复杂的北地方向,望向抛在身后的故乡时
当他得到龙霄城遭灾,父亲暴毙的消息时
是怎样的心情呢?
下手吧,泰尔斯的心情彻底平静下来,嘴角扯出微笑:我准备好了。
对方依旧双目通红,死死盯着泰尔斯。
眼中的愤怒丝毫不减。
这让泰尔斯想起他在荒漠里睁开眼睛的刹那。
那时,正是这个红头发的快绳,眨着好奇激动的双眼
想到这里,泰尔斯轻叹出一口气:
结束这一切,然后离开。
回到你的人生里去。
快绳。
他轻声吐字道。
那个瞬间,摩拉尔微微一颤。
他的左臂一紧,以更大的力度,把泰尔斯摁死在墙上,右手则颤抖着扣上黑色臂弩的扳机。
泰尔斯闭上了眼睛。
等待属于他的结局。
下一刻。
咚!
泰尔斯只觉得右脸轰然一震!
还不等他想通,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就贴着墙壁侧飞了出去!
狠狠摔落地面。
咳咳
泰尔斯痛苦地闷哼着,整个脑袋嗡嗡作响。
他先是感觉到一阵蔓延了半张脸的麻木,几秒钟后,它化为火辣辣的疼痛,让他龇牙咧嘴。
泰尔斯颤抖着爬起身来,试图在满目金星里看清眼前。
怎么
下一秒,他的左手里就被塞进了一个硬物。
泰尔斯先是一惊,随后意识到,这是剑柄。
很快,他的右臂一紧,整个人被扯了起来!
搭上一个厚实宽阔的肩膀。
一只手臂则搭上他的腰部,把他硬生生地扶了起来。
惊愕中,泰尔斯死命地摇摇头,把漫天的金星晃散。
他这才惊讶地看见:
自己正倚靠在快绳的肩膀上,一时高一时低,被后者扶着前进。
从少年的角度只能看见快绳的侧脸,看不真切表情。
而后者手里的弩箭早已不见,换成了那个摔落地面的火把。
你他只来得及吐出一个词,被快绳揍过一拳的脸颊就生疼不已。
闭嘴,快绳毫不留情地打断他,咬牙切齿中,依稀透露出他不稳而犹豫的情绪:
敌人还在。
他举着火把,照着前方,浑身颤栗:
得去个安全的地方。
泰尔斯愣住了。
可是
闭嘴!
快绳转过头来,眼睛通红,恶狠狠地看着他,语气满布北地人特有的粗犷和粗鲁:
别逼我再揍你!我还记得那两巴掌呢!
言毕,他看也不看泰尔斯,自顾自地转过头去,呼吸中犹可辨认出复杂的感受。
泰尔斯怔怔地看着他的侧脸。
火光摇曳,空气静谧。
一股难言的滋味袭上心头。
王子垂下头,咬紧牙关,拖动虚弱的身体,倚住快绳的肩膀,跟上步伐。
两人把昏迷不醒的玛丽娜留在身后,呼吸一快一慢,一急一缓。
他们的速度不快,却很沉稳。
两人在沉默中前进了一段距离,跨过几具尸体,终于来到旋转向上的石阶旁,开始攀登。
场面一时就沉浸在这奇特的气氛里。
为什么。
静谧中,泰尔斯再也忍不住,默默地在快绳耳边道。
你明明知道了
快绳举高火把,转过一个转角,咬紧牙齿。
他知道对方要问什么。
为什么你——
我特么怎么知道为什么!
快绳很不客气地回敬他,语气之重,态度之恶,让泰尔斯有种回到北地的错觉。
他停顿了一下,带着满心的挣扎:
你就当我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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