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被反转的局势,伤上加伤的尼寇莱脸色难看。
他试图拔出钉穿左臂和左肩的弩箭,但右侧的箭伤影响了他的右手,只能在一次次的发力和闷哼中失败。
尼寇莱只得轻轻叹息,在呻吟中结束自己第六次拔出弩箭的努力。
你是怎么射中我的?
陨星者不甘地望着那把毫不起眼的黑色臂弩,又恼怒地看看把自己钉死在岩壁上的弩箭。
那把武装,它的能力到底是什么?
同样奄奄一息的蒙蒂则虚弱地躺倒在地上,这个烧伤严重的男人艰难地伸手扶住岩石,试图坐起来,默默恢复体力。
只听亡号鸦不屑地轻哼一声:
我没必要告诉你。
尼寇莱看着他的样子,不由得轻轻咬牙。
那就来吧,陨星者剧痛之下大汗淋漓,但他仍然哆嗦着嘴唇,从牙间挤出几个词:
扭断我的脖子,做个了结。
亡号鸦紧紧地盯着他这副凄惨的样子,半晌之后,突然咧嘴一笑。
我不会再冒险接近你了,刺头,蒙蒂忍着痛,用力撕扯下一块完整的衣物,轻轻擦拭着自己的伤口,缓慢包扎的手法跟尼寇莱如出一辙:
我们现在状况都很糟
蒙蒂艰难地抬起头,勉力笑道:要是再度短兵相接,天知道你还准备了什么反败为胜的惊喜给我。
尼寇莱眯起了眼睛。
你怕我。陨星者冷冷道。
亡号鸦摇摇头,用牙齿撕扯开布条,在一阵龇牙咧嘴的剧痛中包扎好不容乐观的右臂:恰恰相反,我已经控制了局势。
只要等我缓过来,保持这个距离,重新上弦,装上几发弩箭,蒙蒂喘息着,颤抖的手指隔空指了指远处的时光弩,又指指对手,眼神锋利:
剩下是就是固定打靶了。
尼寇莱面色一沉。
陨星者的右手无力地紧握着肩膀前的箭杆,试图掰断它。但弩箭比一般的长箭要坚硬得多,没有旭日军刀那样的利器,加上受伤虚弱的右手,他的努力效果有限,只能在一次次痛苦的尝试中倒抽凉气。
蒙蒂见状大笑起来。
他浑身颤抖,冒着汗撕下胸前血肉黏连的衣物,试图撑地起立,却最终不支倒地。
哈哈哈,狼狈摔倒的蒙蒂毫不在意地大笑着:所以这变成了‘撑到最后’的游戏,是么。
荒石地上,两败俱伤的男人盯着彼此,视线在空中擦过火花。
亡号鸦翻过身,严重的烧伤让他一阵痛哼:记得我们欢迎新人的‘见面礼’吗,冰山那个混蛋,第一个晚上就把我们剥光了扔到大雪里,告诉我们跑到终点就有热水,于是一大帮光屁股汉子,瑟瑟发抖夺命狂奔
尼寇莱紧紧皱眉。
蒙蒂狠狠呸了一口:快冻僵的我们怎么也跑不到终点,直到不支倒下事后我们才发现根本没有终点,所谓的见面礼,白刃卫队的传统只是为了测试我们的极限。
他的眼神凝结在半空,仿佛自言自语:谎言总是最有效的鞭子。
尼寇莱面色僵硬地摇摇头。
你不配提起卫队,他体内仅存的终结之力涌向伤处,竭力缓解肩膀的剧痛,刃誓的背叛者。
亡号鸦微微一僵,呼吸略沉。
刃誓背叛那一瞬间,蒙蒂的表情有些恍惚。
但片刻之后,男人随即浮起笑脸耸了耸肩,在烧伤的后遗症中忍痛嘶声:随你怎么说吧,反正
亡号鸦的表情变得肃然,目光清冷:
这就是你的遗言了。
陨星者。
出乎他的意料,尼寇莱笑了。
他背靠着岩壁,望着蒙蒂的眼神无比复杂。
如果你所说的有一半是真的,大嘴那至少,至少最初的你还不是秘科的人。
尼寇莱眯起眼睛:是什么让你变节了,或者,秘科抓住了你什么把柄?
蒙蒂先是一怔,旋即噗嗤失笑:天啊,你说话真是越来越像卡斯兰了。
尼寇莱没有理会他转移话题的言语。
白刃卫队的生涯,带给你的也许是折磨,但投向秘科那帮黑夜里的蛆虫也不会有什么进步,你不会真认为他们是你的救星,能拯救你脱困吧?
蒙蒂的笑容消失了。
那是更糟的一步,陨星者看了看远处的旭日军刀和时光之弩:走出一个深渊,却投向另一个深渊你肯定有别的理由。
蒙蒂沉默了几秒,拉出一个痛并快乐着的笑容。
有些事情不需要理由。
亡号鸦冷哼道:也许我天生就是背叛者,没心没肺,感情不看,良心匮乏,所以卡斯兰才选中了我去做那把肮脏的刀。
但尼寇莱依然没有理会他,而是自顾自地说下去:那是你第一次背叛,对么?那次刺杀。
蒙蒂眉心一动。
只见陨星者仿佛回忆过往的老人一样,淡淡地道:苏里尔王子死后,你想方设法地离开了龙霄城,离开先王的跟前,因为你也在害怕,害怕他发现真相。
而唆使你背叛的理由,也许就在十八年前的那次刺杀里。
尼寇莱定定地盯着蒙蒂。
亡号鸦则神情凝重地回望他。
妈的,你不但变强了,蒙蒂喃喃道:也更加多疑了。
尼寇莱瞥了一眼昏迷中轻声呻吟的王子。
如果你日夜不息地跟一个狡诈阴险心机深沉,天天想着算计你,而你还不能动他一根手指的星辰王子对峙了整整六年,陨星者冷冷地道:
你也会变得跟我一样的。
蒙蒂摇头失笑。
这些都不重要了,亡号鸦再次试着挣扎起身,他的脸上回复了狠色:只要等我
就在此时,尼寇莱轻声开口,吐出了另一个名字:
阿黛尔。
那个瞬间,正在努力起身的蒙蒂,整个人僵硬在原地。
好半晌,历来表情轻松的亡号鸦才堪堪坐倒。
就像失去重心的棋子。
看着异常失态的蒙蒂,尼寇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还没忘记她,对么?
亡号鸦的脖颈像老旧锈蚀的钟表一样,一下一下地,艰难地转向尼寇莱,表情僵硬:什么?
太阳再次下落一个角度,他们的影子渐渐东斜。
陨星者像是备受打击的老人一样,脸色晦暗,语气失落:你之所以损人害己地投向星辰,投向秘科,你之所以一定要苏里尔王子死的原因我只能想到这个了。
蒙蒂震惊地看着老上司:你,你
你当年自以为掩饰得很好,没人知道,尼寇莱神色不明地轻笑一声,话里却充满了疲惫:但你看阿黛尔夫人的眼神,还有你那不正常的执勤次数和地点
不,不,蒙蒂的呼吸急促起来,望着尼寇莱的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感情:你知道?
所以你老早就看出来了?
狗娘养的,尼寇莱只是冷眼看着他,肯定道:所以,你的背叛,确实跟那个女人有关系。
对么?
亡号鸦低下头,沉默了很久。
陨星者则像审问官一样盯着他,目如刀剑。
蒙蒂突然动了。
只见他扯着自己的嘴角,在脸颊的抽搐中仰头失笑:哈哈哈
尼寇莱闭上了眼睛,面色沉痛。
阿黛尔,亡号鸦轻轻吐出一口气,神情落寞地重复着那个名字:阿黛尔,是啊,她是一切的转折。
砰!
不知道是牵动了伤势还是情绪激动,尼寇莱狠狠一肘,捶上背部的岩壁:该死,该死
该死!
陨星者再一次用力握住箭杆,试图折断它,在痛哼和冷汗中,断断续续地咬出字句:我当年,我当年排岗的时候,故意把你调开用尽各种手段,竭力让你远离鲜血庭院,远离阿黛尔夫人,让你好几年的时间里都见不到她
我还一反常态地找你喝酒,劝你赶紧去找个姑娘成家
蒙蒂微微一愣。
啊!
再次脱困失败的尼寇莱痛呼一声,愤恨地砸了砸岩壁:我做了这么多,你他妈难道就不明白我的意思吗离她远点,离那个满身不祥漂亮得不像话的康玛斯女人远点,抛弃你那僭越而禁忌的无聊感情!
蒙蒂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下一刻,亡号鸦的脸上出现了愤懑和怒火。
只见他猛地一拍地面,不顾伤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用简直要吃人的眼神怒视着陨星者:
蒙蒂颤巍巍地扶着岩石,咬牙切齿地嘶哑咆哮:所以是你,是你,刺头?
阿黛尔最初嫁到龙霄城的那些年里,是你故意调开我,只为了保证我远离她?看不到她?接近不了她?
遍体鳞伤的亡号鸦悲愤地甩出手臂:是你!
一片细小的无柄飞刀,从空中一闪而过。
尼寇莱呼吸一顿,下意识地挥出右手!
叮!
飞刀擦过尼寇莱的护腕,射偏在岩壁上,无力地摔落。
投出飞刀的蒙蒂一个站立不稳,扑通倒在地上,扬起沙尘。
但他丝毫没有理会,只是用血肉模糊的双臂重新撑起自己。
即使在她受罪最深,受苦最重,受累最甚的那些岁月里,我都不在那儿,更见不到她,帮不了她
第一次,蒙蒂的话里带着颤音:都是因为你?
陨星者看着那片飞刀,怒火更甚。
那是为了你好!
他狠狠呸了一声:我以为这样,你就能丢掉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你这个蠢货就看不出来吗!
但蒙蒂完全没有在意尼寇莱的话,他脸上的愤恨忽而化成悲怆,忽而变作失落,忽而转为伤感。
几十秒过去了,空气中只剩下两个男人的呼吸声。
最终,亡号鸦脸上的一切神情都消失了。
他呆呆地看着地面,重新一头栽进沙尘里。
我还以为我的方法奏效了,尼寇莱低着头,眼神乖戾,右手握拳:我以为你只要大醉一场,再去找上几个女人就像往常一样,就能忘记她了
蒙蒂艰难地翻过身来,他先是恍惚地望了尼寇莱一样,然后奇怪地哈哈大笑起来。
笑容之大,幅度之巨,连眼泪都笑出了眼眶。
忘记她?
怎么可能。
满身烧伤的男人缓缓吐气,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怅惘和叹恨:
我永远忘不了那天我进入藤蔓城的那天,正值妙龄,温柔婉约的阿黛尔·格斯特小姐,披着一身轻纱,红着眼睛告别她的父母兄姐,在满城居民的不舍下,一步步缓缓踏上我们龙霄城使团的迎婚马车。
去向寒冷的北方。
蒙蒂望着天空,右手轻轻地颤抖起来:
我记得扶阿黛尔上车时,她微红的脸上,那副纯真的笑容,那声腼腆的谢谢。
亡号鸦出神地开口,脸上尽是迷惘:
我记得她手腕上那个漂亮的蝴蝶结,记得她裙子上花纹的样式,记得她在车厢里轻盈地抚琴抒喉,那歌声仿佛有种力量,让习惯了兵戈杀伐的北地人都屏息聆听。
尼寇莱紧紧地闭上眼睛,从喉咙里发出几不可闻的低吼,手臂上的血管因过度用力而凸出。
我还记得平素油嘴滑舌的我,突然变得笨口拙舌,只能满头大汗地劝慰着那位伤感得熬红了眼睛的小姐,安慰她说北地是个好地方,说那里所有的人都豪爽不羁,宽容大度,坚毅不屈又热心向上,说苏里尔王子豪迈而勇武,说她一定会幸福的所有这些后来被证明是无耻谎言的话。
蒙蒂吃力地坐起来,失神而哀伤地望着陨星者。
对,我比你们所有人都更早遇见她,男人面色黯然:也更早失去她。
尼寇莱重重吐出一口气,难以置信地看着蒙蒂:失去她?
该死,她从来都不是你的!
陨星者又是一拳,砸在岩壁上。
他颇为失态,在和精神的双重痛苦下咆哮着:那是王子殿下的妻子!她连孩子都有了!
为了一个女人,你就忘了自己的身份,背叛白刃卫队,背叛国王和王子你不觉得太荒谬了吗!
蒙蒂嗤了一声。
他忽略了尼寇莱的指责,只是无所谓地笑笑。
当然,像我这种生于黑暗,泥泞中食腐为生的蛆虫,就连想念阿黛尔的资格都没有。
亡号鸦躺在地上,缓缓地叹息:我很早很早就想明白了:身为高贵而美丽的王子妃,她没有任何理由,去搭理一个乡下猎户出身言行粗鲁满手血腥的卑贱护卫。
他眼神飘忽,苦笑着喘息:我唯一能做,也唯一渴望的,就是抓紧不多的待在英灵宫里的时刻,认真而频繁地执勤巡哨,在经过她庭院的时候,装作警戒四周,偶尔扫上那个神色落寞的姑娘一眼。
我唯一希冀的,也唯一满足的,就是等到夜半无人的时刻,一个人瑟缩在鲜血庭院的黑暗角落里发呆,望着她打理过的花草,望着满天的星辰,一遍遍回想她曾经的笑容。
这就够了,沉浸在过去里的蒙蒂怔然道:
够了。
混蛋,懦夫,尼寇莱不屑地看着他:我真后悔跟你废话那么多,我早该在发现你心迹不轨的时候,就一刀把你阉了。
蒙蒂摇了摇头,似乎没有听见对方的话。
所以
当那个晚上到来的时候,亡号鸦似乎回复了冷静,只见他冷笑一声,眼里的色彩重新变得可怖而寒冷: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感觉吗?
尼寇莱一怔:
那个晚上?
蒙蒂瞥了他一眼,明明面无表情,但目中的莫名情绪却让陨星者心生忐忑。
那个晚上,又一次,身为国王黑鸦的我,从战乱的星辰王国赶回龙霄城,向努恩王父子汇报。
蒙蒂无悲无喜地叙述着,仿佛接下来的事情与他无关:也是那个晚上,苏里尔王子私下召见我。
我们威严而勇武的苏里尔·沃尔顿殿下,平静而冷漠地对我下令:有一件不宜公开的王室丑闻,亟待处理。
尼寇莱整个人僵住了。
不知何时开始,亡号鸦的声音开始颤抖:
他命令我,不留后患地,除掉他的妻子。
王子妃,阿黛尔夫人。
蒙蒂慢慢地抬起眼,目光中的灰暗无边无际:以及她全心全意爱着的情人。
不忠的白刃卫士拜恩·迈尔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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