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血脉》第56章 黎明起时(上)

    普提莱老爷让我给您加点柴火,殿下。新兵威罗·肯抱来一捆木柴,恭谨地走到呆坐在火堆旁的泰尔斯身侧。

    泰尔斯神情木然地点点头,心里翻来覆去地想着努恩王的提议。

    这是他们进入龙霄城前的最后一次停留了。

    他们的后方,在普提莱的督促下,怀亚和罗尔夫,包括星辰的老兵们都在紧张地检视着身上的装备。

    安营扎寨的黑沙士兵们正在忙碌着,而白刃卫队依旧如监狱守卫般扼守在他们周围,个个目光警惕,神色不善。

    仿佛真的与他们有生死仇怨。

    威罗,就在新兵准备离开,回到队伍的行列时,第二王子轻声开口:我们的旅途开始后,你曾经害怕,至少紧张过吗?

    威罗恭敬地放下木柴,闻言愣了一下。

    你知道,泰尔斯缓缓道:每天挣扎在莫名其妙的危险里,担心寒冷,担心战斗,担心敌人,担心一切。

    威罗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王子殿下会这么问他。

    这个新兵转过头,细细思量一番,才回答道:在战斗的前一刻是很紧张的,毕竟我不像杰纳德大叔那样,刀砍到头上了还那么冷静。

    但是我并不觉得害怕,威罗皱起眉头,细细思索着,连恭敬的语气都忘记了:虽然很危险,但我觉得这样简单多了

    简单?泰尔斯疑问道。

    我的意思是,在战场上,一切都很快:我把枪捅出去,只有生和死两种结果,这样很好。威罗的目光沉寂下来,神情有些萧索:至少你努力的时候,会有回报,也知道结果会如何——那就不用害怕了。

    泰尔斯细细盯着新兵的脸。

    威罗,是谁教你的双枪?父母长辈们?泰尔斯把手放在火堆上取暖,神情不辨地问道:还是某个会使双枪的老兵?

    威罗摸着绑缚在背后的双枪,疑惑地挠了挠脸。

    没人教我,殿下。在确认了王子殿下确实只是闲聊之后,新兵缓缓摇了摇头:至于我的父母,他们十一二年前去世了。

    十二年前。

    泰尔斯把这个数字记在心底。

    所以是泰尔斯慢慢地道。

    您知道,北地的兵灾威罗耸了耸肩,面无表情:村里没有食物了,父母跟着村里的人,带着仅有的物件,去最近的村镇换粮,但再也没有回来。

    泰尔斯抬起目光。

    但听村里的老人说,无论遇上的是埃克斯特人还是我们星辰的军队,都不会有好下场——胜者要求贡品,败者则直接掠夺。威罗落寞地道:那时候很乱。

    两人沉默了几秒。

    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泰尔斯默默地道。

    群山的馈赠,威罗叹了一口气:尽管大人都说那是神的礼物,只有旅人能享用。

    但我和妹妹都饿疯了。新兵的脸上露出怅惘:而且我们不是唯一这么做的,那个冬天结束的时候,连最偏僻的树梢都被抢夺一空。

    北方的战后饥荒泰尔斯想起亚伦德公爵在复兴宫里的歇斯底里。

    但春天来了之后,食物仍然不够吃,殿下。妹妹那时饿得直咬手指威罗出神地盯着火堆,在回忆里挣扎:幸好,牧河流经我们的村庄,我就跟着村里的大家,竭尽所能去打渔。

    我们不会编网,那时候也借不来渔网,也找不到有鱼的地方。

    所以我只能靠着小时候叉鱼的手法,天天守在河边一开始总是失败,也找不到鱼群,是其他大人们把捞到的鱼分给我们。每当我带着鱼回家,妹妹就很高兴

    早上出门去,看着妹妹的笑脸,却不知道今天是否会有足够的收获,威罗语气低沉:很多时候你努力也没有用。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但你们还是活下来了。

    后来我慢慢熟练了,也找得到鱼群了,威罗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蹙起眉头:冬天河层结冻的时候能有更多的渔获,鱼群都冷得瑟缩在一起

    慢慢长大之后,就不能只是吃饭了,还要多打些鱼,去集市上交换,有时候甚至能换回来铜币。

    我开始试着两只手叉鱼,时间久了之后,我甚至单手就能捅穿冰层——所以在战场上,我总是喜欢多拿一只枪。

    原来如此,泰尔斯叹了一口气:

    但你这次响应了征召,第二王子淡淡道:你的妹妹怎么办?留在家里?

    威罗的脸色一黯。

    不。新兵竭力想要微笑,但到最后,他只能露出一个苦涩的表情。

    她去年得了伤寒,我们没钱,也没地方买药——只有大城镇里才有的药。威罗颤抖着道:我只能一遍遍地喂她喝热水。

    泰尔斯皱起眉头。

    科莉亚——那个得了伤寒的小女孩身影出现在眼前。

    最后,妹妹说她想吃鱼了。

    但当我回来的时候

    威罗沉默了下来,死死地盯着火堆。

    泰尔斯也没有说话。

    过了好几秒,两人只听得见的周围人声和火堆的爆响。

    直到神情落寞的威罗重新开口:

    我把她葬在河边。

    新兵努力地眨着眼睛,像是有什么异物侵入一样,只听他轻声道:

    真希望狱河里也有鱼,殿下。

    威罗默默地行了个不太标准的礼,转身离去。

    就在此时,泰尔斯叫住了新兵。

    威罗。

    狱河里有鱼。穿越者看着回过头来的威罗,露出微笑:我从书本上读到过。

    ————

    在为即将到来的事情烦恼吗?普提莱站在泰尔斯身侧,看着离去的新兵背影。

    坐在火堆旁的泰尔斯抬起头。

    你知道吗,普提莱,泰尔斯出神地道:刚刚那个新兵说,他觉得现在的生活很简单。

    普提莱挑起眉头。

    把枪捅出去,只有生和死两种结果,这样很好——这是他的话。泰尔斯转头道。

    但我的生活却很复杂,泰尔斯目光微沉,复杂得让我心累。

    我原以为,在星辰国内的政治就够复杂了,没想到以粗犷豪迈著称的埃克斯特也毫不逊色。

    居心叵测的大公,一心复仇的国王,语带机锋的臣属。

    一切都不怎么符合他对北地,对埃克斯特的想象。

    那个在飘雪与寒风中,觥筹交错的爽朗国度。

    粗犷豪迈的只是北地人而已,普提莱也坐下来,掏出他的烟斗,摇头道:但你所面对的是那些贵族,那些统治者,权力的掌控者。

    泰尔斯皱起眉头:努恩王伦巴大公,还有我即将面见的五位大公,他们也都是北地人吧。

    他们是另一种生物。普提莱点燃了烟斗,默默地道:普通人依靠食物和空气活着,而他们依靠权力活着。

    刚刚的新兵,他也是北地人,虽然很卑微,但他至少不用每一步都活在提心吊胆和步步为营里,泰尔斯沉闷地道:至于那些贵族和领主们,难道不觉得,这样活着很可悲吗?

    你们占据着更显要的位置,一举一动牵连极广,影响深远,普提莱吐出一口烟雾:而这就是权力的代价和牺牲。

    老天,我才找回王子的身份多久,七岁的王子,此刻像个小大人一样叹气道:却已经有些厌倦这样的人生了。

    也许我只是不习惯。

    他默默地道。

    也许这样的生活再久一点,也许这样的经历再多一点

    我就能了么?

    你所厌倦的人生,却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普提莱皱起眉头,回复之前的轻慢称呼:小王子,去看看平民的生活,看看那些为三餐而忙碌的人,再来重思这句话。

    想想看我们进入北境前的那个村落那个装模作样的男爵和他的领民们。

    想起威罗的经历,泰尔斯轻哼一声。

    当然,泰尔斯露出苦笑:希望我会有这样的机会,去看看整个世界,接触不同的人群,无论是两片大陆,还是无数的岛屿。

    那你可得早做准备,有些地方需要说到这里,摇着头的普提莱突然一时语塞。

    他想起来眼前这个孩子的身份。

    恐怕他在心里默默叹息:作为星辰王座的继承人,你

    泰尔斯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哈,周游世界他苦涩地一笑:恐怕我此生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是么。

    为星辰而战。

    为星辰而死。

    为星辰而生。

    两人在火堆旁沉默了一瞬。

    你知道,泰尔斯默默道:凯瑟尔陛下,在提到他的约翰叔叔时总是很开心的。

    我突然知道为什么了,泰尔斯向着手里呼出一口热气,道:约翰就像他的眼睛,去往他无法到达的角落,周游整个世界。

    普提莱轻轻呼出一口气。

    不必沮丧。

    你终将为王,瘦削的副使淡淡地道:到了那时,你将从另一个高度,从我们无法想象的角度,将广阔的世界尽收眼底。

    泰尔斯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望着火堆,突然笑出声来。

    听上去很无聊,穿越者摇摇头:我是说,做个国王——我的祖父怎么能坚持那么久?

    普提莱看着泰尔斯,目光久久不移。

    国王也可以过得很精彩,普提莱观察着泰尔斯的表情,慢慢地开口:星辰的三十九位国王,每一位都独一无二。

    而其中一位的经历最为特别大概是自托蒙德一世以来,人生最传奇多彩的星辰国王了。

    噢?泰尔斯被挑起了兴趣:是谁?

    有兴趣听我唱一段吟游诗吗,王子殿下?普提莱吸了一口烟斗,慢慢道。

    当然,泰尔斯眼前一亮:基尔伯特说你曾经做过吟游者?周游过许多地方?

    吟游者这些周游四方,靠着吟唱诗篇与各色小生意为生的人们。

    但即使在永星城,泰尔斯也只见过两次,而且都是在大集市里。

    啊,吟游那是我最引以为傲的才能之一,普提莱敲敲自己的烟斗,淡淡地道:下面,我要吟唱的是——《黎明起时,一段三位好友共同历险的故事。

    泰尔斯摆出请的手势。

    他先清了清嗓子,哼了几声小调,找准了音。

    然后,副使先生拍打着节奏,慢慢唱出悠扬轻快的歌声:

    朝阳重升,黎明起时。

    三人结伴,匆匆而行。

    相识多年,默契在心。

    剑与斧,杖与灯,信与诺,义与恩。

    兄弟如一人,手足皆同心。

    踏过村庄,沐浴月光,进入古堡,跨越群山。

    精灵的秘地,矮人的故乡,恶魔的巢穴,怪物的地盘。

    逃离过死亡,经历过灾难,直面了恐怖,从未有绝望。

    一场场冒险正在眼前,一次次经历述说过往。

    直到朝阳重升。

    直至黎明起时。

    普提莱的歌声渐渐传出,吸引了不少士兵驻足。

    史莱斯侯爵轻轻朝着他们走来,而远处的尼寇莱则皱起眉头看向这个火堆。

    就连一旁的埃达也抬起了头。

    泰尔斯思考着诗歌的内容,大意是三位情谊至深的朋友,经历了许许多多的冒险和传奇。

    就在此时,普提莱的拍子和调子突然一转,变得低沉而浑厚,令人不安:

    血红之夜,大海扬波,敌人隐藏浪涛之中。

    嗜血的君王,无敌的统帅,横空的夜翼,不死的兵团,漫野的军队,觊觎的目光。

    恐怖的黑影遮天蔽日,汹汹而来,凶煞的仇敌影影绰绰,无休无止。

    东方之敌狰狞凶猛,所到之处掠地破城。

    西陆征马前仆后继,夜暮唯闻战场鸦声。

    北风凄寒,国王刀剑破碎。群山哀悼,骑士长枪断折。

    刃已断,盾已伤,巨龙低头,星辰黯淡。

    混乱与哀伤,绝望共灾难。

    恐惧不尽,颤抖不已,死亡从未有停息。

    希望已失,光明已殁,余者唯能求苟活。

    朝阳难升,黑暗吞噬大地。

    黎明不起,血色蔓延苍空。

    普提莱的调子终于沉到最深处。

    听者的情绪也随之降到最低点。

    泰尔斯却开始思考诗歌背后的意义。

    夜翼东方北风群山巨龙星辰,那些字词应该都是有确切来源的。

    他轻轻眯起眼睛,在大脑里一个个对号入座。

    普提莱的调子开始缓缓上扬

    当美好即将逝去。

    当未来不再光明。

    于此至暗时刻,在那午夜时分。

    三位手足终于踏上征程。

    他们的冒险已成历史,英杰的传奇正当其时。

    义无反顾,拒不回头。

    直到朝阳重升。

    直至黎明起时。

    下一刻,普提莱的调子突然慷慨激昂起来,仿佛诗歌中的画面换了画风:

    血腥遍地,洗涤王子的冠冕,一诺既出,慷慨至诚。

    米迪尔早已剑盾在手。

    黑夜深沉,考验先知的目光,迷途之路,独掌明灯。

    凯鹏微笑执杖而行。

    牺牲不尽,磨砺英雄的灵魂,只身孤影,歃血誓盟。

    萨拉的号角彻夜长鸣。

    直到朝阳重升。

    直至黎明起时。

    普提莱和泰尔斯身边聚集的士兵越来越多。

    连精灵埃达都缓缓走到他们身侧。

    而听到几个关键字的泰尔斯也大脑一通。

    他知道诗歌咏唱的是什么场景了。

    只听普提莱继续唱道:

    三人勠力,堪共君王对敌,兄弟齐心,足与死亡较力。

    消息传遍四方,遍布大地,人们重燃信心,聚集旗下。

    勇气为骨,希望存身。

    手足同在,齐力同心。

    萨拉的大斧斩开未来,米迪尔的剑盾护卫左右。

    凯鹏的目光穿透一切,带他们来到最后的战场。

    嗜血的君王虎视眈眈,夤夜的群凶遍野漫山。

    战火燃起,战号鸣响,最后的战役就此开场。

    直到朝阳重升。

    直至黎明起时。

    歌声戛然而止。

    普提莱缓缓地合上嘴巴。

    泰尔斯猛地抬头。

    怎么停下来了?他有些茫然地问。

    下面的部分太长了,普提莱无奈地摇摇头,把他熄灭的烟斗重新点燃:而我的嗓子大不如前。

    而且,接下来的故事并不怎么好听——普提莱暗暗道。

    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身边的史莱斯侯爵,缓缓地鼓起掌来。

    渐渐地,一个,两个,驻足聆听的士兵们也纷纷鼓起掌来。

    精彩的咏唱,漂亮的歌喉,史莱斯微笑着:就算在安伦佐公国的龙吻学院里,这样的吟游者恐怕也不多见!

    普提莱微微一鞠躬,表示感谢。

    回到岗位上去!不合时宜的声音半途插了进来,陨星者尼寇莱大步走来,语气不善大声斥责着士兵们:星辰人的歌声有这么好听吗?黑沙领的人就这么喜欢艺术?

    不少士兵发出不满的呼喝,但大多数人还是四散而去。

    你们非要在开始之前,就吸引这么多目光吗?士兵四散之后,尼寇莱神情难看地盯着他们。

    这不正是你们想要的吗?泰尔斯摇摇头:你是不是应该摆出一副要杀了我们的样子?

    尼寇莱不客气地往前一步。

    不知何时走来的埃达则拦在他的面前。

    别这样,小子,精灵慵懒地道:我不想揍你。

    好了,好了,史莱斯侯爵笑眯眯地插到他们中间,远远看去,就像是康玛斯的使节制止了又一场冲突:不过是唱首诗而已而且,他咏唱的是我们三国都引以为傲的传奇,不是么?

    尼寇莱不满地盯了史莱斯一眼。

    三国都引以为傲的传奇?泰尔斯眼前一亮。

    普提莱,你咏唱的三人中,泰尔斯目光有神:有一位是我的先祖,是么。

    是的,普提莱深吸一口气,重新抽了一口烟草,露出微笑:想必你在闵迪斯厅见过他的画像。

    泰尔斯眯起眼睛。

    他的眼前,浮现出闵迪思厅的《星辰三王里,左边那位站在参天大树之前,头戴冠冕,身形健壮的剑盾武士。

    普提莱淡淡地道:

    星辰王国的‘守誓者’。

    第二十三代至高国王。

    米迪尔·璨星,你家族中的第四位米迪尔王。

    泰尔斯恍然大悟:米迪尔铜币指的就是他?

    星辰的制式货币中,金币背面镌刻的是开国君主,托蒙德一世的头像,而银币上则是贤君闵迪斯三世,铜币上的头像,就是那位米迪尔四世。

    正好是星辰三王。

    普提莱点点头:诗篇中讲述的就是他的传奇。

    不仅仅是他,史莱斯侯爵笑眯眯地提醒道:尽管他也很伟大,但守誓者只是三人之一。

    普提莱轻笑起来。

    好吧。

    在泰尔斯的好奇目光下,他补充道:

    在成为国王之前,米迪尔王子和他的两位朋友,来自埃克斯特的萨拉,出身康玛斯的凯鹏,共同在外冒险十年。

    冒险?泰尔斯惊讶地道。

    一位未来国王,出外冒险?

    是啊,普提莱感慨道:他们坚贞的友谊和精彩的一生,总是为后人津津乐道。

    ‘英雄’萨拉,西方人类以‘英雄’之名称呼他。千年来得此殊荣的唯有终结之战的英雄,埃克斯特的立国者,耐卡茹·埃克斯。

    ‘先知’凯鹏·尼赫拉,料事如神的军师,据说他的智慧连诸神都要嫉妒,目光所到之处,甚至能读懂人心。

    ‘守誓者’米迪尔·璨星,高洁的王子,无畏的殿下,为了友谊与誓言,甘愿舍弃王位的人类楷模。

    泰尔斯心中一颤。

    他不禁注意到,在这三个名字面前,史莱斯侯爵不言不语,就连尼寇莱也神情严肃。

    甚至万事不关心的埃达也沉默地低下头。

    普提莱轻轻呼出一口气。

    这就是西方大陆的传奇三英杰。

    以及他们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

    黎明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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