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等锁儿再见到南卡时, 她手上已多了一条丝帕。
嫩色的锦缎丝帕, 不短不长, 这一端系在南卡皎白的手腕上,另一端连在她身后的迦罗手上。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前院时, 锁儿眼尖的发现, 一旁的白无络身上, 散发着如堕冰窟般渗人的寒气。
她抿了抿唇, 只当没看到这一幕, 快步朝南卡走过去。
一夜未见, 南卡的精神看上去好了很多, 眸光也不再似昨日那般空洞吓人。
昨夜, 迦罗和锁儿轮流守在南卡房门外, 负责守后半夜的人是迦罗。
至于他后半夜,有没有潜进去用他的方式安慰南卡, 又或者他是不是在南卡今晨出门时,做了什么令她开心的事, 这些锁儿都不得而知。
她只是颇为同情的回眸看了眼神色冰冷的白无络, 看他隐忍着, 想上前又不愿上前的样子, 她不由在心下叹了口气。
白无络像是价格昂贵的榴莲,外人皆知它昂贵, 营养丰富, 有人爱它爱的要死, 有人却在剥下了它浑身是刺的外壳后,发现它的气味十分难闻,此后再想起榴莲时,便只记得被它扎伤时的痛苦,于是就再也不肯吃它了。
而迦罗则像是生长在沙漠中的仙人掌果,有人没有耐心从仙人掌上取下果子,有人却在无意中摘下它之后,发现它身上虽有刺,但它的外壳却出乎意料的柔软,果实也可口多汁,甚至还有药用价值。
一个面上总挂着笑,却出人预料的冷,一个不苟言笑,却出人预料的暖……
他和迦罗,简直就是两个令人意外的极端。
锁儿其实挺喜欢吃榴莲的,不过到了西蕃这样四季如秋的地方,什么好吃的,都不及温暖来得实在。
这大概就是南卡为什么会喜欢迦罗的原因吧……
用过早膳后,南卡命人在午时,将所有关押起来的贵族都带到拉维广场,之后她便屏退了四下,单独和白无络商议接下来的计划。
由于商议的都是极为机密的事,这屏退的人当中便包括了锁儿和迦罗。
看着迦罗有些不情愿的解下南卡手上的丝帕,锁儿暗暗松了口气,若是迦罗执意要留下来,里头恐怕就要会变成修罗场了。
心下暗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后,锁儿便倏然退了出去,迦罗紧随其后,也跟着退到了外头。
出来之后,锁儿对那条丝帕的作用有些好奇。
“我怕会再弄丢了她,所以才将我们绑在一起……绑的不牢,随时都可以解开。”
听了迦罗的解释,锁儿“哦”了一声,惊讶于南卡居然会同意迦罗这么幼稚的请求,于是她转头继续问道:“你是怎么说服她的?”
迦罗沉眸,随即便答:“我只说,不想再失去她,她便答应了。”
锁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半晌后,她淡然笑着拍了拍迦罗的肩。
“旁人都以为,她那时受了刺激,谁的话都会听不进去,却不知那时,才是她最需要别人帮助的时候。也只有你敢在她推拒时,还冲上去帮她。迦罗,我替我家小姐谢谢你,若不是你,她一定不会这么快恢复如常的。”
迦罗愣了愣,蓦然想起南卡说的那句,“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我便什么都不怕了”的话来。
他旋即沉下眼眸,低声道:“我怕她会因此消沉下去,最后将我也隔离在外,所以才不顾她推拒的走过去。这世上若是没了她,我也没有什么活下去的必要,靠近她是我的本能,你不必谢我。”
…………
室内的氛围就和白无络脸上的神情一样,冷得不能再冷,南卡却似看不到那般,才入座,便直接进入正题。
“我想趁此机会,让这些被抓的贵族交出手上的护卫队。还有德哲……他虽是平务府的人,但在你将他放回之后,他并未告诉平务老爷你已抵达康城的消息,这才致使平务老爷放松警惕,参加了昨日的密宗集会。我想从轻发落他……当然,不是不杀他,而是给他一个有尊严的死法,至少别拉他到人前审问,你觉得呢?”
良久都未听到白无络的回答,南卡低声唤道:“小白。”
仅两个字,便令白无络神情一滞,他端着茶杯的手颤了颤,随后又听南卡唤了他一声:“小白。”
放下茶杯,将案前的右手紧握成拳,他顿觉五内郁结,那些一直压抑着的情绪,顷刻间,便如如猛兽出闸般,全都溢了出来。
每当心脏被南卡的情绪拉扯着,起起落落之时,他就会惊惶的发现,自己这个几乎无所不能的西蕃第一巫师,在这种时候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恨极了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想到这里,他心下一窒,疾步来到南卡跟前。
“又改称呼了么?”
见她神情愣怔了片刻,白无络蓦然低下头,语带讥诮道:“你需要用到我时便会唤我小白,等你用不到我时,便会连名带姓的唤我白无络,又或者更糟糕,似昨日那般,你得了你想要的东西之后,便会唤我白巫师……”
他顿了顿,终是说不下去,转过身,缓缓吐出一口气:“难不成,你又有什么事有求于我?”
南卡勾了勾唇,却没有笑出来,她面色沉静的看着眼前突然失控的白无络。
半晌,她淡然启唇道:“以你现在的心情,没办法谈正事,处置他们的事我自己做主就好,剩下的我们改日再谈吧。”
语毕,她刚要离开,身后便传来白无络厉然的喊声。
“布萨南卡!!”
那喊声里带着令人为之一颤的愠怒,还有些南卡没有觉察到的委屈。
“嗯。”
“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
白无络突然压低了声音。
“谁都有自己的命运,不会因你不希望他死,他就不死……”
说到一半,白无络不知想起了什么,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南卡缓缓回眸,神色哀戚。
“我昨日实在是累坏了,一时忘了顾及你的心情,对你发了脾气,小白,我向你道歉……我能理解,你引着我从桑弥身上调查密宗之事。我也能理解,你不告诉我继续查下去,桑弥便会因我而死。我知道我在你眼里,终究是个阅历尚且的少女,你觉得,一旦将实情告诉我,便有可能会坏事,这些……我都能理解。
我只是……只是有些害怕……我从前只想着,就算我命中注定做不了土司,既然留下来了,我便会像个傻子那样,挣扎到最后一刻,而不是什么都不做的等着命运降临……可如今,我开始怕了,我怕等我改变了西蕃的一切,最后却败给了你口中我不清楚的命运,到那时,你也会一脸漠然的看着我,劝我认命……”
白无络倏然一僵,继而疾步走过去按住南卡的肩。
“布萨南卡……你看着我,你这条命一直都是我在护着的,你怎么可以怕我?”
他语气淡淡的,没有一丝情绪。
南卡蓦地一怔,她忽然觉得白无络盛怒之下的这番话,别有深意。
可当她皱着眉要再追问下去之时,她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待到南卡离开后,大厅内的白无络低低叹了口气,苦笑着喃喃自语道:“你到底是如何看待我的呢?你的青梅竹马?还是你的专用巫师?南卡,你知道么,没有我,你会死的……”
…………
正午时分,南卡着一身朱色的长袍,伫立在拉维广场的高台中央,这是她第三次来到此处。
放眼望去,底下跪着的仍是一大片的奴隶,若要说有什么是和前几次不同的,那便是最前头,多了一群被护卫按住的鲜衣贵族。
他们脸上皆带着面具,这张面具便是南卡日后用来要挟他们的筹码。
高台一侧,放着两个刑架上,上头分别绑着巴措老爷和平务老爷。
南卡特意交代过,不许对这二位动刑,因而此刻,他们除了被绑在型架上之外,看上去和平日里并无什么区别。
南卡深深吐息几次,而后扬声对着台下道:“抬起头来!”
甜美的声音里,带着与这个年纪不符的威严。
底下的奴隶闻言,皆是愕然一怔,小心翼翼的朝四下环顾着,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敢仰头朝高台上望去。
西蕃律法里规定,奴隶若是敢抬头看贵族,便要吃一百鞭刑。
奴隶对贵族的畏惧,只在见到同为奴隶的人受刑时,才会荡然无存,而他们此刻抬起头来,只是因为这是土司的命令。
南卡上前走了几步,指了指自己的脸。
“抬起头看着我!我是你们的土司—布萨南卡!今日,我在这里对着布萨家的先祖起誓,从今往后,若有谁再敢借修密宗之名,残害我的子民,不论他出身有多高贵,我都会将他碎尸万段!这是我给你们的承诺!倘有一日我违了此誓,便说明我不配做你们的土司,届时请你们诅咒我!唾骂我!联合起来反抗我!这是我对你们的请求!”
她厉声说完,台下带着面具的贵族皆不约而同的仰起头来,即便看不到他们的眼神,南卡也猜得出,他们此刻有多震诧了。
可他们有什么可震诧的呢?
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被人抓去当祭品,被拉到高台上活剥了皮,跳起来反抗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南卡转过身,抽出了腰际的拉孜短刃。
是她爷爷立下了不许贵族修密宗的规矩,所以用这把刀了解他们的性命,便是再恰当不过了。
她沉吸了一口气,站定步伐举着刀往刑架上走去。
迦罗和护卫队的人一起守在刑架旁,看到南卡走过来,他上前了几步,低垂着眼,想要接过她手里的刀。
“还是由我来动手吧,别让他们脏了你的手。”
南卡却笑着摇了摇头:“我若不将自己的手弄脏,西蕃就永远不会变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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