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土司与奴隶二三事》47.南境往事(下)

    
    一年中, 西蕃各境会举行两次大的祭天仪式, 在这种较大的仪式上, 活祭品是不可或缺的材料。
    满月的女婴、六岁的稚童、二八年华的少女, 都是符合条件的祭品。
    西蕃最多的就是奴隶,所以以身祭天这种事, 贵族们只需列出标准和人数, 让底下的人从奴隶堆里挑几个合格的出来, 便算是对天尽了一份心意。
    想来, 贵族们一定忘了, 他们用来献祭给上天的, 是他们口中连牲畜都不如的奴隶。
    又或者他们没忘, 只是故意装不知道, 只在私下里以聊表心意为由安慰自己, 因为只有如此,他们才能心安理得的在来年, 再选出一些奴隶做祭品。
    人对涉及生死的事尤为敏感,所以奴隶不可能不知道活祭品的事。
    除非……她不是……
    可哪家的贵族小姐, 会换上一身奴隶的衣服, 特意跑来给他送吃的呢?
    于是他转念一想, 或许她是个颇受主人喜欢的通房女奴, 就和霍努少爷身边的那些女奴一样,自领回府开始好吃好喝的养着, 一到年纪就能去贴身侍奉主人, 加上她生得好看, 所以偶尔得些贵重的赏赐也是有可能的。
    想到这里,他心底莫名蹿起一股恼意,将活祭品的事仔仔细细的说给她听。
    她听完之后,吓得脸色惨白,连一句顺畅的话都说不出了。
    “取……取……取下活人肋/骨和整张皮……做……做祭品……”
    他将银壶里的水一饮而尽,冷声道:“还有更恐怖的东西,你想听的话,我可以说给你听……”
    话音未落,她赫然跑出了帐篷。
    若不是她,他昨日便会冻死在牧场上,烧光了草料这样大的事,他却没挨一顿打,或许也是她帮着说情的缘故,她还拿了吃的过来看他……
    他不该这样吓唬她的……
    他懊悔莫及,想着她将银壶落在了此处,必会再回来取,于是他紧抱着银壶蹲在帐篷外,直到第二日清晨,也没等到她出现。
    她一定不会再来了……
    他等了一夜,冻得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醒来时,身边多了一口袋粮食,上头还放了一张短笺。
    “不知你爱吃什么,所以给你送了半袋粮食过来。”
    他是霍努少爷的陪读家奴,因霍努少爷在读书方面没什么天赋,所以这五年间,那些本该是霍努少爷学的东西,全都让他给代劳了。
    但他对认字一事并无什么兴趣,而且自从两年前,霍努土司当着他的面训斥霍努少爷,说他连个奴隶都不如后,识字就成了他人生中新的灾难。
    只要霍努土司不在府中,那位少爷就会变着法的欺负他,说是只要留他一口气,怎么欺负都不算过分。
    直至此时,能清楚看懂她写了什么,他才觉出识字的好来,若不是他识字的话,也不会知道这袋粮食就是她送的。
    将那袋粮食搬回帐篷后,他隐隐觉得不对。
    他是因身上有一半唐国血统的缘故,才会被霍努土司安排做了陪读家奴的,可她一个普通的通房女奴怎么可能识字呢?而且他跟她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五句,她又是如何知道他识字的?
    除非……她周围都是识字的人,她下意识的觉得他和那些人一样识字……
    如此说来……她不是通房女奴了……
    难怪她不知道活祭品的事……
    可她究竟是什么人……
    心里装的疑惑越来越重,他一夜未未眠,天快亮时,他起身走出帐篷,在昨天看到粮食的地方蹲下身等着她。
    没过多久,她果然来了。
    换了一身素白长袍的她,用斗篷掩着脸,小心翼翼在他帐篷外放下一袋吃食。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开时,一只过分白皙的手却扣住了她的手腕。
    她讶然垂眸,看清了地上那团人影后,有些不好意思的拧了拧眉。
    “我家中没有什么弟弟妹妹,也不会用吃食让你代谁去做祭品,我,我之前不慎烧了你的草料,这些就当是补偿吧,你可以放心吃。”
    她说完,挣扎着想把手抽出来,也许是没料到看似瘦弱的他竟会有这么大的气力,又或者是怕用力挣扎会伤了他,总之在发觉他根本不肯撒手后,她就放弃了挣扎,缓缓走到他身边蹲下。
    “你带吃的过来,你的主人不会骂你么?”
    心下已有几分确认她不是女奴,他却仍是如此问道。
    也许她挑明身份后,他便不能像现在这样同她说话了。
    “不会!我……我的主人他……一般不会随便骂人……”
    她支支吾吾的低下头,抬眼瞥见他蜷着身子抖得厉害,便将外袍卸下披在他身上。
    “我下次来,再给你带些衣裳。”
    “下次……是什么时候?”
    她愣了愣,随后激动的扬声答道:“明天!明天我就带衣裳过来。”
    …………
    之后的一个月里,她每日都会来牧场看他。
    两个人不知不觉就熟了,除了每日都会带吃食,她还会时不时的带几本书过来看。
    发现她常常以看书为由,赖在他帐篷里不肯走后,他迟疑着问了她一句。
    “你没有朋友么?”
    他怀里抱着一只刚出生的小羊,垂下眼睑不敢看她,若不是没有朋友,她应该不会成日的跑来看他,万一她交到了新的朋友……就不会再来找他了吧……
    “有啊,你不就是我的朋友么?”
    她将目光移至他脸上,想也不想就回道。
    而他一时语塞,愣怔着半天回不过神。
    奴隶也可以有朋友么……
    还是这种可以随时带吃的、带衣裳、带书册出来的朋友……
    相处久了之后,他发现除了看书之外,她还有个奇怪的爱好,喜欢趴在雪地上看星星看日出。
    被赶来牧场已有数月,这数月间,他从未觉得这里的星星、日出有什么地方值得观赏的地方。
    日出之前,他得帮着牧场住得远的那几位老人做活,到夜幕降临时,他将将结束一日的劳作。
    人在过于疲惫时,是无心欣赏什么美景的,因而他觉得,她一定是位身边没有什么朋友,生活又太无趣的贵族小姐。
    他不喜欢这样浪费时间,又没有好处的爱好,可每当她用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望着他,让他陪她一起去星星,看日出时,他从来都是面无表情的,乖乖跟着她去的。
    “我家房顶上看到的星星,就没有这里的好看。”
    她喟叹着,一张小脸冻得通红,半晌后,她转过脸犹豫着说道:“如若我告诉你,我不是奴隶……你会不会生我的气?”
    这一个月以来,除了每日都能填饱肚子,晌午时她还会在帐篷里等着他回来。
    她来了之后,他就再也不羡慕那些有父有母的奴隶了,他们在他背后说三道四时,他也有了冲上去,将他们打得头破血流的底气。
    初到土司府时,他就陪着霍努少爷习武,若动了真格,打起架来自然不会输给他们,要是不慎打输了也没关系,反正回去之后,她都会跑过来帮他上药。
    虽然她上药的手法极其拙劣,还有造成二次伤害的可能,虽然她总是说些“打不过就跑也没关系”之类的丧气话;虽然她总是张口闭口的叫他“弟弟”……但只要她在这里,他就觉得活着也有了意思。
    所以不论她是不是奴隶,他都不会生她的气。
    只是即便如此,他仍是沉默不语的别过头去不再看她。
    承认他不会生气,也就等于是承认了她的身份,这样一来,他便不能再直视她的眼睛了……
    “也是,哪有人被骗了还不生气的……”她喃喃自语起来,半晌后才笑着看向他道:“小弟弟,其实……我是贵族……很……很普通的贵族……再过一个月,我就得离开南境了……届时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呢?我家里有很多好吃的,绝对不会让你挨饿。”
    他吃了一惊,继而想起奶奶说过的话。
    主人都喜欢温顺奴隶……即便他很想跟她走,也得在走前说些好听的话来哄骗她,若能让她觉得他与其他奴隶不同,也许她就不会突然反悔不要他了。
    于是他斟酌许久才开口道:“在西蕃,似我这样食不果腹的奴隶还有很多,我的日子还不算苦……若你家中当真需要奴隶,可不可以带走牧场上的那几位老人。这些老人家虽上了年纪,但做活却一点都不含糊,他们若是继续在牧场上待下去,恐怕就撑不到来年春天了。”
    她诧然睁大泛红的眼,哽咽着问他:“那你呢?我带他们走了,你怎么办?”
    因骗了她而产生的内疚,立即就被心头涌出的狂喜给淹没。
    两手在身后紧握成拳,他故作镇定道:“以后我若是饿极了,就偷偷跑去河边喝水喝到饱,说不定不用多久,主人就会消气将我领回府去了……而且我生得瘦小,做不了太重的活,你冒然将我带回去,肯定要被父母责骂的。”
    他知道她很善良,所以故意装出乖巧懂事的样子,说一些让她心疼的话。
    于是隔日,她就将满满一袋钱币塞到他手里:“这是定金,你先收好!我答应你,回去之前,我会当着霍努土司的面将你和那些牧场的老人一并带走。”
    他漠然点点头,到了夜里,却为了该将钱币藏在哪儿的事,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她就来到了帐篷里。
    许是见他接过钱币时,脸上有几分不情愿,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吹凉的红薯后,她开始绘声绘色的,把跟她回去之后的好处一一说给他听。
    “我有个连我兄长都不知道的秘密基地,等你随我回去,我就带你去那儿玩。”
    “我爹说,我能给自己喜欢的奴隶赐名,等你随我回去,我就给你取个世上最好听的名字。”
    “你会骑马么?我会哦!等你随我回去,我就亲自教你骑马,若是你也会骑马的话,我们就能一块去马场玩了。”
    说完这些话后的第二日,她没有出现在牧场。
    担心她是不是因为要奴隶的事而被父母责罚,他将钱币揣在怀里,目不转睛的蹲在牧场的入口等着她。
    第三日,他饿得两腿发软,躺在草堆铺成的床上,抱着那袋钱币闷闷的想,等她来时不论说什么好话,他都不会再搭理她。
    第五日,他一动不动的坐在帐篷外,想着其实,她不带他回去也没关系,只要她能时常来看他……
    直到第七日,她都没有再出现时,他终于开始害怕了,怕她是因为识破了他的谎言,所以不想要他了……
    恐惧还没持续多久,午后,霍努少爷就带着一帮人来到了牧场。
    “听说,你偷了一袋钱币打算逃跑?”
    霍努少爷冷笑着着,边说边用长鞭在他背上留下了几道血痕。
    “她在哪儿……”
    他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颤声问道,明知道霍努少爷不会这么好心回答他的问题,但他还是问了出来。
    “我爹说你身上留着唐国的血,又被我们家习文习武,白吃白喝的养了这么多年,若是随便将你打死未免太可惜了。虽然你此番偷的是位贵客的钱币,但那位贵客已经走了,而且她也宽宏大量的不愿多做追究,所以你放心,看在我爹的面子上,不论如何我都会将你这条贱命留下……”
    后头那些讥讽谩骂的话,他听不清了,鞭子再度落下来时,四下出奇的静,只剩心里有个声音在对他说:“她不要你了……”
    入夜后,颈上的伤口剜心掏肺一般生疼,他蜷缩在刑房的角落里,良久,有几滴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落。
    他倏然起身,胡乱用袖口往脸上一抹,垂首凝眸看着手上那枚残损的钱币,梦呓一般喃喃低语着。
    “我找不到啊……什么秘密基地……你不回来带我去的话……我一个人找不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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