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会忘记?刚才她还在回忆里与奶奶重聚。
奶奶身上特有的炭火燃烧的味道;她讲故事时总在关键情节开始前放低、放慢语速;她慈爱地看着她为她拢拢头发,手指干净没有一点长指甲;她吹熄蜡烛,在她耳边轻轻说“骋蛟小人儿,愿诸神守护你的梦境。”
骋蛟不自觉地抬手去摸额头,那是奶奶亲吻的地方,却迎上了爷爷的目光。
爷爷脸上微带笑意,眼睛闪闪发光!
妈妈说的没错,爷爷是在期待着这一天,期待着快点到达新月危地,期待着与奶奶重聚。
“我……我记不太清了。”骋蛟低下头小声说:“我那时还太小了。”
奶奶原是战神岛上最好的铁匠之一,经常会有人拿着几袋金环来求她给煅一把好刀。来到太阳神岛后,温泉城北的锻铁厂很快找来,求奶奶去工作。奶奶认为她的技艺是诸神恩赐,本就该勤工不辍,荣耀众神,因此毫不犹豫便答应了。他们一家还住在金鱼巷时,奶奶晨钟出门,暮鼓之前就来得及归家,但搬来妙法山之后早出晚归就显得有些吃力了。因此,奶奶会在锻铁厂中呆上两三天后再回到家中与小孙女共度几天。
骋蛟五岁那年夏天,妈妈突然到小院中接她。她迷迷糊糊还没睡醒,哭闹着不愿离开。妈妈解释说家中出了急事,爷爷要赶去处理,没办法照顾她,便不由分说的带她走了。
那一路上,她一直昏昏沉沉地发着高烧,头痛欲裂,有时她会疼地抱着头哭起来!但去的地方她都记得。她跟着妈妈坐船去了灵神岛的盾牌城,妈妈有急事与森守殿大人商量。然后他们又坐船赶去战神岛参加典礼,爸爸修建的战神广场玛尔斯神像完工了!五岛同庆!五岛镇守巫女都到了!
茯苓阿姨给她看了病,她的头痛病和梦游病就都好了。
但是,庆贺典礼一结束,爸爸妈妈就急着赶回太阳神岛。两人忧心忡忡,爸爸连话也不说几句。回到家以后,三人见到了爷爷,爷爷说奶奶已经死了,什么都没留下。说是回家的时候天黑了,失足掉进了火焰湖,淹死了,尸体也没有找到。
骋蛟记得所有的一切!
当时,他们就在这间屋子里,爸爸妈妈和爷爷三个人围在一起小声说话,她在院子里呆呆地站着。
(他们为什么要撒谎!)
她想。
(爷爷是只对我撒谎还是对爸爸妈妈也撒了谎?!)
骋蛟知道奶奶死了。这一路上她都知道!妈妈带走她之前她就知道!奶奶出门前她就知道!
她晚上梦见黑黑的宽阔房间,中间有红红的火焰,锻铁的熔炉沸腾的冒泡,炉子的支架“咯吱、咯吱”发出让人牙酸的响声。断了!滚烫的铁水翻倒了!冲向角落里那个她爱的人!
没有声音,也没有挣扎,沸腾的铁水漫过房间,什么都没留下!
她被梦中灼烧的热气和恐怖的味道惊醒,哭着跑到爷爷奶奶的房间。奶奶正准备出门,她抱着奶奶不让她走!奶奶哄她、抱她、亲她、给她一个秘密的礼物,她还是不愿意!又哭又喊,撕扯自己的衣服和头发,抱住奶奶的腿!
可就是没有说出她的梦。
那梦她是记得的,她记得清清楚楚,可她不敢说,她不知道怎么说!
爷爷过来抱住她,奶奶摸摸她的额头,她的手冰冰凉凉的。她对爷爷说:“这孩子发烧了,快让她上床,给她盖好,让她吃药。我今天赶赶工,争取明天就回来。可别让孩子病起来。”她抓住骋蛟的两只小手,放到嘴边亲吻,“听爷爷话乖乖吃药,奶奶很快回来陪你。”
然后她出门了。再也没回来。什么都没留下。
“是啊,你那时候太小了,才四岁多吧。不到五年,那是你和她度过的所有日子。可是你知道我和她度过了多少时光么?”爷爷的语气好像是在问自己,“四十年。不算她离开后我在与她有关的回忆里度过的这十三年。”
骋蛟看着爷爷,老人却并没有看她。
他望向窗外,阳光穿过树林的缝隙落到小菜院里,带雨水的叶片闪着金绿色的光。
“她来我家时才十五岁,是我家看马人的女儿。她见人总是害羞地躲闪,头发乱蓬蓬,但人长得可真美。别人都说你爸爸长得好,那是因为像她。
“我每天都寻找她的身影,却从没和她说过一句话。”
“我们家在空桑城的生意做得还不错,父亲就快争得家族的姓氏了,母亲不会允许我跟下人走得太近。但主要是我自己还不想和她说话,因为她个子比我高。”
“她中学毕业后就去打铁了。在战神岛,学会那手艺永远不会找不到活干,但那却并不是女孩子该干的活。她每个十日会回来,一开始总是偷偷哭,脸蛋熏的黑红,手臂和小腿上都是烫伤。我去安慰她,给她敷药,给她讲学校读的历史故事。我那时已经比她高了。”
老人微微一笑。
“后来我们家的船在无尽海上遭了海盗,父亲死了,货没了,母亲卖了房子还了部分债务后去了永恒之森。我还有一年就要从成学毕业,但是没钱交学费。她送来打铁攒下的钱让我读完了成学。”
“我们一毕业就结婚了。”
“头两年我们拼命攒钱还债,大部分都是她赚的。后来你爸爸出生了。我们又攒钱给他上学,学艺,大部分也是她赚的。”
“我们就这么忙忙碌碌地过着。”
“想不到的好事一件一件的来。你爸爸拜了名师,为我们争了姓氏!遇见你妈妈!有了你!还有,我们家竟然出了温泉殿大人!”
“我和她两个人说起来这些,经常会高兴得流泪。她总说可以遇到我是诸神恩赐,可其实我最宝贵的东西都是她带来的——她本身,你的爸爸,你的妈妈,还有你。”
“她才是我生命中的宝石冠冕。”
“我一直以为能好好守护她,怎么也没想过她会突然离开。在那之前我们没有真正分开过,从不超过十日。她走后,我每天晚上都盼望她回来,躺到我身旁,像她从锻铁厂回来我却看书睡着了的那好些个夜晚一样。”
“她会知道怎样找到我,她会循着香火和烛光,穿过永恒之森的浓雾来找我。我本该马上就去永恒之森追她的!我怎么能让她在那里孤零零地等了我十三年!”
爷爷轻叹了一口气,转回头来看着静静聆听的孙女。
“但是,我舍不得她给我的这个家,舍不得你们。我总能在你们身上看到她。你爸爸眉眼处的神态跟她最像,认真工作、默默照顾好家人的方式也和她如出一辙。”
“而你呢,骋蛟小人儿,你知道么?你哭的样子简直和她年轻时一模一样!你爸爸出生以后,有一次,她发现自己长了一根白头发,就像你刚才那样趴在我肩头哭了一整夜。刚才我还以为又看见她了!”
爷爷刮了一下骋蛟的鼻子。
“我想她应该也能理解我想多积攒一些关于你们的事情,然后再去找她的心情吧。毕竟我们要靠着这些回忆一直撑到众劫回归之时呢!谁知道那还要多久?所以我不能再让她一个人了,骋蛟小人儿,你能明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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