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已经跑出去足够远了,身后再也没有传来任何的动静。晏既却仍然没有要让踏莎停下来的意思。
踏莎穿林踏叶,这声音混着着风声,响彻在观若耳边,令她的心里也多了无数重声音,无比地杂乱。
晏既始终将观若牢牢的护在身下,他们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他的体温能穿透那层冰凉的铠甲传达给她。
他反复地在她耳边重复着,“别怕……别怕……”
一声比一声坚定,可是观若听得出来,他气息越来越微弱了。
观若抓着他握着缰绳的手臂,触摸到一片冰凉僵硬的铠甲。
她努力的向前伸出手,捉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包裹着他的。
“晏既,你让踏莎停下,不能再往前走了,你流了太多的血了……”
晏既没有理会他,他眼中只有松树枝桠上宝蓝色的布条。
“我要带你出去,这里太危险了。高世如骗你进来,这里一定还有想象不到的危险……”
观若越发用力地捉住了他的手,让他感觉到了她的决心。
“你让踏莎停下来,停下来,听见没有!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她往后看了一眼,晏既的铠甲之下,白色的衣裳,几乎有一半都被染成了血红色。
他的唇色渐渐变得雪白,就连目光也不再如方才一般清明了,是失血过多的缘故。
她没有受伤,都受不住马匹在林中疾驰的颠簸,晏既的伤很重,每颠簸一次,或许都会加重他的伤。
再这样下去,他是走不出这片树林的。
晏既对她的话充耳不闻,观若的另一只手努力地够到了他的箭筒,飞快的抽出了里面的最后一支箭。
“你若是再不停下来,晏既,你知道我能做出什么事来的。”
晏既用力地拉着缰绳,踏莎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终于停在了树林里的一片杂草之中。
他放开了观若,慢慢的直起了身体,语气又尽数化为了嘲讽,只是他实在已经太过虚弱了,听起来根本就没有任何的攻击力。
“早知道你会这样做,我就应该把这一只箭,也在方才就射向偷袭我的人的。”
观若不想理会他的嘲讽,她的精神渐渐从极度的紧张中慢慢恢复过来,就像是一条濒死的鱼,终于挣扎着又回到了水中。
她大口地喘着气,回过头去,想要察看他的伤势。
下一刻他就失去了力气和平衡,轰然从马上摔下去,倒在了地上。
“晏既!”
踏莎很高,观若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马的,她跪坐在他身边,眼泪来不及落下来,“晏既,你怎么样了?”
他摔下去的时候还没有失去知觉,幸而是没有摔到伤口上。
而这一片又恰好都是柔软的杂草,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晏既闭了闭眼,压制着这一刻的痛苦,而后睁眼望着观若,“若是我死了,你陪着我死。殷观若,你方才说的,是这个意思么?”
观若手中还紧紧握着那支箭矢,听见他说话,知道他一时半刻还不会有事,随手将那箭头扔到了一边。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再不停下来,我就把它插到你的心口。”
若是她说话的时候,能少几分焦急,多几分对他的厌恶,他可能还能信她几分。
晏既听完她的话,很快大笑起来。
可也不过片刻,便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出来的全都是血沫。
他无心去管,仿佛早已经习惯了自己这样。
他只是定定的望住观若,抹去了她方才因惊惶而生的泪水。
她方才是真的担心他会就这样死掉的,她没有心思去思考别的东西,真正和她利益相关的东西。
晏既仍然望着她,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说,沄沄东流水,尽数涌到心口,最后却只得一句:“殷观若,我看不明白你。”
踏莎走过来,低下了头,轻轻地拱了拱它的主人。
那种明明已经久违了的,却仍旧熟悉的味道弥漫在观若眼前,又调动出她心里的恨意来。
她心中短暂升起的温情渐渐退下去,又成了一口无波的古井。她回敬他:“晏明之,我也看不明白你。”
承平十一年的时候她远比今日要光鲜一些,可是他看清了她的样子,误以为她是他的未婚妻,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就走。
而今日他们是真正的云泥之别,她是他的俘虏,他抛下她,可以更快地逃离危险,却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来保护她。
她甚至有些不想让他像此刻一样清醒过来,她想让他像方才在马背上疾驰的时候一样,永远温柔的和她说话,告诉她“别怕,他会带着她活着离开这里。”
人生若寄,他们不是敌人,只是在生死一线之间相依为命的两个旅人。
可是那是不可能的。
踏莎停了下来,耳边呼啸的风骤然止息,他们的关系也一下子就回到了原点。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从这片树林中走出去,必须先处理伤口。
晏既的箭伤在背后,他想要自己将箭矢折断,却并不好使力,勉强去折,只会加重伤势而已。
观若几乎是没有犹豫的,“我来。”
前生观若见过他身上更严重的伤,此时却仍然觉得害怕。她的语气却轻柔而又坚定,既是宽慰他,也是在安抚她自己。
晏既很快微微地侧过头来,像是不相信她能做到。
他在审视观若,观若也在审视他,最后是他缴了械,回过了头去。
观若将目光重新凝在了他背上的那支箭上。
那支箭穿过了铠甲,牢牢地钉在他身上,伤口处已经凝结了不少的鲜血。
方才在马背上疾驰,血止不住,凝了一层,又有新的鲜血冲破伤口,周而复始,一片狼藉。
他们此时没有药材,是不能贸然拔箭的,否则止不住血,便回天无力了。
观若也不相信自己能有这样的力气,将箭矢从他身体里拔出来。
可是要折断箭矢,尽量不牵动伤口,亦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她从前没有做过,就连包扎伤口也还是跟晏既学的,此时只能勉力试一试了。
观若把手轻轻放在了箭矢上,紧紧地握住了它。
她说着话,尽量转移着晏既的注意力,“晏明之,你觉得你这一次能活得下来么?”
晏既回过了头去,亦想起了前生之事,语气中又不自觉含了淡淡的嘲讽,也不知道是嘲笑观若,还是嘲笑他自己。
“只要你不暗下杀手,我会活的很长的。我们会从林中走出去,而后将军还是将军,俘虏还是俘虏,我们……”
他的话说到一半,剩下的一半化作了抽气的声音。
观若的神情淡然,将断箭扔到了一旁。她从杂草上站了起来,将自己的手伸给了他。
“不要用全力,不然我拉不动你,伤口会裂开的。”
她难得的比他更沉稳冷静。
观若的右手,掌心有一道小小的疤痕。他望了片刻,目光移到那支断箭上,思绪亦折断在此刻。
他伸出自己的手,握住了她的。
夕阳的余晖已经燃尽了,天色暗了下来,林中渐渐变的有些冷。
方才在马上,纵然在逃亡,他的手还是有温度的,此刻却已经变得冰凉无比,令观若的心,也一下子如坠冰窟。
观若将他牵了起来,便松了手,向前走了几步,拾起了晏既的那支箭,将它重新放回了箭筒里。
“天黑了,只怕要找这记号也不好找。我们上马慢些走,慢慢地辨认,应该能走的出去。”
晏既并没有半分要反对的意思,先忍着疼上了马,而后伸手将观若牵了上来。
秋日的天黑沉的很快,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了。
观若忽而想起来,其实今日是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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