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见过白惊鸿发这样大的火,虽然我总是这么说,但这一次是认真的。那阵强风刮落了魔邸墙壁上的陈年老灰,狂风过后整片空间里烟尘弥漫,莲池中的水飞溅,和着灰尘凝成无数污点落在我的身上,偏偏只有那被莲花托裹的一团微光静静漂浮在羽兮脱手之处,波澜不惊,毫发无损。
我伸了伸手想去触碰,便感到属于白惊鸿的气息正如鸿雁一般飞快地掠近,急忙去将墙上的羽兮抠下来,拖着羽兮和袅兮逃跑时,迎面便与白惊鸿撞了个跟头。
他的脸上全是震怒,身后披着长长一段血红的气劲,紧握的拳头里似藏着随时就要将人撕碎的力量。我是左手一只孔雀,右手一条疯狗,坐在地上害怕极了,又很想劝他,劝他不要发怒,他身上的冥火未除,这样发作是要吐上几大壶血的。
可我还是被他这份震怒的表情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白惊鸿狠狠地将我瞪着,我说不清那是怎样一种愤怒,但凭我的计算,倘若只是我不告而别离开仙踪林与羽兮鬼混,这事总不至于将他惹毛到这般程度。
我咬了咬嘴唇,想说这次无论如何我都不再跟他回去,却不等我张口,白惊鸿就放过了我。他周身腾起的那阵血红渐渐散去,忽而转向莲池那边,跳下水去将那朵莲花小心地捧入怀里,眼底无限呵护。
我便晓得他的愤怒多半是因那莲中的魂魄而起,那是对他十分要紧的东西,但那魂魄十分脆弱,白惊鸿一定要确定它无恙了才会回来追究我。
我便趁这时候,施了缩地术将羽兮和袅兮带走。
所以说人的力量是无穷的,只是看有没有逼到足够的程度,我根本不是因为被魔障熏得头昏脑涨才走得这样慢,而是走太快了,出了魔域我也没想好该到哪里去,回到九重天太容易与白惊鸿见面,我还没想好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现在他跟上来了,我到是一转眼就闯进逆石林了。
但我现在是真没什么力气了,我靠着一块巨石倚下,羽兮便揉揉额头醒了过来,见我容色疲惫,解了水囊给我,又顺手掸了掸落在袅兮发上的灰尘,将我扶去附近的一处石窟。
可这么一小块地方,也总是不够躲的,白惊鸿还是会很快就追过来,再被他捉住的时候,羽兮恐怕只能使出全力与白惊鸿再打一回了。
我不想让他们打,归根结底还是怕白惊鸿会在羽兮手上吃亏。
羽兮问:“怎么会这么快,就算是因为我动了那朵花,也不该这么快。一定是他本来就已经在附近,他怎么会知道你去了哪儿,魔族这地方也不小。”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也没有想要回答,羽兮只能自己扑上来找答案,毫不见外地将我的衣裳扯了一通,用他那南征北战会破案的狗鼻子在我身上好一番搜索,蹙眉说,“没有追索之物,难道……”
羽兮说着,又将自己身上也搜了一回,还是搜不出什么,又跑出去搜了袅兮。待羽兮又一次无功而返,我才恍恍然地回了些神,向羽兮伸出一只空无一物的手腕。
“这是?”
“姻缘线,他在这里绑过一根姻缘线。”
这也是我下凡之前的事情了,其实艳艳也干过明知无用却只为图个彩头的事情,她是姻缘殿的仙侍,最清楚姻缘线这个东西对白惊鸿这种级别的上仙是起不了作用的,但还是塞给我一回,让我将他绑在白惊鸿的手腕子上。
那白惊鸿能是说绑就给绑的么,艳艳于是将姻缘线编进了五色绳,说端午就要到了,可怜白惊鸿没有爹娘照顾,将五色绳绑在腕上,可作驱病辟邪之用,我就信了,一本正经地将五色绳呈上,将艳艳的原话对他说了。
那天叶三生刚借着端午的由头过来找白惊鸿饮过酒,他心情很好,便也懒得计较,只说神仙不会生病。可我不这么认为,就像我说我不冷,艳艳非要给我加秋裤一样,有一种病,叫爹娘怕你生病。
我同白惊鸿这样说,他便有了感触,于是敷衍地将东西收了,可我却盯着他皓白的手腕,小心翼翼地说:“少君,你的手腕也不是很粗,那五色绳应该还能余下一些,能不能……能不能裁一截给我,不用很多,就……这么长。”
我在自己细条条的手腕上划了个圈,表示真的不需要太多,他是不怕生病,我可是月月掉血,紧张得要死呢。
白惊鸿本来就不想收这破玩意,顺势就把整条绳子都给了我,像是怕我反悔似得,竟要亲自绑在我的手腕上,可我不答应,我认为好东西要分享,硬是将绳子裁成两段,将长的那一段递还给他,短的一截留给自己,并把手腕呈上,美滋滋地请白惊鸿帮我绑上。白惊鸿懒得绑,就那么施了个术,将绳子缠在我的手腕上了。
后来编织起来的五色绳也散了,只留下了红色的这一根,我一直小心呵护,直到它渐渐地与我的手腕融为一体。
下凡后我才意识到这根红绳的涵义,所以才无论如何都不肯听从艳艳的安排,去与李叹再绑一回姻缘线。
想来白惊鸿就是凭借这根姻缘线,才能无时无刻知晓我的方位,他的手里应该还留着这线的另一头。
可是该断的,总要断的。
我变出一截锋利的冰凌,在手腕上重重划开一条血口,再用法力将那红线引出,颤抖着递给羽兮,“把它交给袅兮吧,让袅兮带着这根线,离开逆石林,往远一些的方向走,白惊鸿会去找她的。”
羽兮于是去了,袅兮为了能与男神交集,二话不说地答应了,拖着一身伤口,拼了全力离开。
羽兮再回来的时候,看见我垂手瘫坐,于是撕了布条来帮我包扎伤口,或许是我切得太深,那血却止它不住,每每将手腕包扎缠绕起来,很快就被浸透,羽兮只能一遍遍拆了包包了拆,最终忍无可忍,用上了他那张狗嘴。
他的舌尖和口唇贴着伤口在我的手腕上吮吸,我虽然已经淌血淌得麻木,仍是会感到一丝缠绵温热。这感觉不是很好,我急忙要将手腕收回,羽兮却像狗啃骨头,钳着我的手臂不肯撒手,我挣扎得越厉害,他便吸得越深越狠,待那流血止住,他便索性压住我的两只手腕,将自己的身体压了上来。
我没有力气,紧张而不解地问他,“你要做什么?”
羽兮看着我的目光很深,但也并不凶狠,他微微偏了偏头,问我:“你在想什么?”
我不想说,他于是就这样将我盯着,我晓得他必是个严刑拷打的好手,应当有一万种办法撬开我的口,我不知道他想了什么办法,只注意到他看着我的脸,嘴唇嚅了嚅,却还是放开了我。
我很感激,他和宋折衣一样,其实是个好人。
他背对着我,有些神不守舍,背影的轮廓因逆石林里的魔障显得落寞,不知怎么,我忽然想唤他一声“折衣哥哥”。
按照存在的年寿,穷奇羽兮总比白惊鸿更担得起我这声哥哥,但我也没有真的叫出口,只说:“我们去人间看看吧,人间不宜翻云覆雨,比仙界好躲。”
羽兮于是点了点头,将我抱去了人间,自然他知道我在想什么,落地的地方就在二皇子府。
这里荒废了,但收拾得还算妥帖,应是有人时常打扫,这么大的官家院落就这样空置着,也很可惜。
“现在是什么时候?”
“李叹死后,新帝在位第五十三年。”
“梁诗秀还活着?”
羽兮在心中默默地算了算,“快了,这两日就是大限。”
他大约是以为我多少有点记恨,才特意告诉我梁诗秀的死期,我怎么可能记恨她呢,我只是在想,等梁诗秀死后,这地方应该就不会再有人常来打扫了,或者不会这样一动不动一直空着了。
我在府里转了转,便就摸去了苏眠眠住的地方,院里有一棵折断的老树,树根还留着。我将那树的断面摸了摸,并不整齐,因它是被掌力生生催断的,当时小玉就在这树的前方不远,我挡在小玉身前,若不是我挡在小玉身前,那天被折断的,一定就不止这一棵老树了。
那天李叹把我肚子里的孩子给打没了,他承诺我会去幽冥里,把它的灵魂找回来。
他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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